省城,凌晨。
医院走廊长椅上冰冷的塑料感,早己被身体焐热,却焐不暖心底那层坚冰。徐玲蜷缩着,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却不敢真正阖上。每一次恍惚,眼前闪过的都是张云苍白如纸的脸,和那根冰冷染血的断铁。ICU那扇厚重的隔离门,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矗立在视野尽头。
李婶和小梅靠在她旁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脸上是驱不散的疲惫和愁容。李叔、刘叔和强子己经离开几个小时了。带着那厚厚一沓沉重的粮票,带着作坊最后的一点家底,一头扎进了省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去搏一个渺茫的希望,去换回那救命的“资源”。
时间在死寂中爬行,每一秒都踩在徐玲紧绷的神经上。她只能无意识地、一遍遍着外套内衬口袋的位置。那里,硬邦邦的,是那张被折叠起来的、布满破洞和血迹的图纸。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像一块烙铁,烫着她的皮肉,也烫着她的心。
后悔吗?
悔得肠子都青了。
恨吗?
恨那个带来“星语”的自己,恨那台冰冷的机器,恨这根该死的断铁!
但更多的是恐惧。恐惧那扇门后传来的任何坏消息,恐惧刘叔他们此行能否顺利,更恐惧吴主任口中那“不容乐观”的未来。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自我折磨吞噬时,ICU的隔离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戴着蓝色帽子的护士探出身,目光精准地落在徐玲身上。
“张云家属?”
徐玲像被电击般弹起!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在!在!”她声音嘶哑,踉跄着扑过去。
“病人刚醒了一会儿,意识还算清醒。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失血太多,人很虚弱。医生说可以短暂探视几分钟,只能进一个人。”护士的声音压得很低。
能探视了!
张云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徐玲全身!她几乎站立不稳,连忙扶住冰冷的墙壁,声音带着哭腔:“我!我进去!谢谢!谢谢护士!”
在护士的示意下,徐玲飞快地套上一次性鞋套和隔离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厚重的装备让她呼吸有些困难,却无法阻挡她剧烈的心跳。她跟在护士身后,如同穿越一道无形的结界,踏入了那个充满了仪器低鸣、消毒水浓烈气味和无形生死压力的空间。
一排排病床被蓝色的隔帘分开,各种仪器闪烁着幽幽的光,发出规律的“嘀嗒”声。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护士带着她走到最里面一张床边,轻轻拉开了隔帘。
张云躺在那里。
身上连着心电监护的导联线,手臂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缓缓滴入。他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此刻却艰难地睁开着,眼神虽然涣散、迷茫,却不再是一片死寂。
当徐玲的身影出现在床边时,张云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她被口罩帽子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担忧和巨大悲伤的眼睛,他认得。
“…玲…”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徐玲心上!
他认出她了!他还叫她“玲”!
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徐玲所有的防线!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哭出声来。她只能用力地点头,再点头,隔着口罩,发出压抑的呜咽。
“别…哭…”张云的嘴唇又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努力想表达的安抚,却因为虚弱而显得更加破碎。
徐玲拼命摇头,想擦掉眼泪,却越擦越多。她强迫自己冷静,隔着隔离衣,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握住了他没有受伤的左手。那只手冰凉依旧,却不再毫无知觉。她能感受到他极其微弱地、试图回握她手指的力量!
这微弱的力量,如同黑暗中的一丝星火,瞬间点燃了徐玲心中几乎熄灭的希望!
“我…没事…”张云的声音更加微弱,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作坊…机器…”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想着作坊!想着那台差点要了他命的机器!
徐玲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再次翻涌!她用力摇头,声音哽咽:“别想那些!张云!什么都别想!好好养伤!作坊…作坊没事!李叔刘叔他们都好!你好好的!求求你,好好的!”
她不敢提他的手,不敢提那残酷的预后。她只想让他安心,只想抓住这短暂的、能感受到他生命力的几分钟。
张云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皮却沉重地往下耷拉,眼神再次变得涣散。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意识。
“病人还很虚弱,需要休息。探视时间到了。”护士在一旁低声提醒。
徐玲的心猛地一沉!她贪婪地看着张云那张苍白却依旧俊朗的脸,看着他再次陷入昏睡,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她多么想再多待一秒!再多看他一眼!
但她知道不能。她依依不舍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他的手,指尖最后划过他冰凉的手背。她对着护士深深鞠了一躬,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那片蓝色的隔帘。
重新站在ICU门外,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短暂的温暖和希望如同泡沫般消散,留下的是更加冰冷的现实和巨大的空虚。但这一次,徐玲的眼中,除了悲伤,多了一丝更加执拗的火焰。
他醒了!他认出了她!他还想回作坊!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还有这个念想!她就必须把“星语”撑下去!必须为他的手搏一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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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旧货市场后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狭窄的巷子被两侧高墙挤压,污水横流,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一种属于地下交易的、紧张而危险的气息。这里远离主街的喧嚣,是太阳升起前,阴影最浓重的地方。
李叔、刘叔和强子,像三只警惕的鼹鼠,缩在巷子深处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角落阴影里。刘叔紧紧捂着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用旧报纸裹了好几层的布包,里面是他们几乎倾尽所有换来的——**现金**!
厚厚几沓“大团结”(十元纸币),还有一些五元、两元、一元甚至毛票,用橡皮筋捆扎得紧紧的。冰冷的、带着油墨和汗渍气息的纸币,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刘叔喘不过气。这是作坊的命,更是云哥那只手的希望!
老陈头介绍的“中间人”还没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巷子里只有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和他们自己沉重的心跳。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们的神经绷紧到极限。
终于,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瘦高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巷口。他左右看了看,快步朝他们这个角落走来。
“老陈头介绍来的?”鸭舌帽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沙哑。
“对!东西带来了!”刘叔连忙应道,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发紧。
“钱呢?”鸭舌帽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刘叔怀里的布包。
李叔上前一步,将一首攥在手里的、用报纸裹着的小包递过去。里面是最后一批能立刻出手的、作坊里压箱底的几块好铜料和一小袋银焊丝。鸭舌帽接过,掂量了一下,又飞快地打开一角看了看,似乎还算满意。
“行。跟我来。”鸭舌帽转身,示意他们跟上。
三人对视一眼,强子留在原地望风,李叔和刘叔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跟上。鸭舌帽带着他们在迷宫般的后巷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扇极其不起眼、被厚厚油污覆盖的铁皮小门前。
鸭舌帽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
铁皮门上方拉开一条仅容眼睛通过的缝隙。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里面扫视着。
鸭舌帽低声说了句什么,里面传来铁链滑动的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烈的烟味、汗味和旧钱特有的霉味混合着劣质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小的房间,灯光昏暗,烟雾缭绕。几张破旧的桌子旁,坐着几个同样神色警惕、目光闪烁的男人。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打在李叔和刘叔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估量。
房间中央,一个穿着花衬衫、敞着怀、露出脖子上粗大金链子的光头胖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他手里盘着两个油亮的核桃,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刘叔和他怀里那个显眼的布包。
“彪哥,人带来了,货看了,没问题。”鸭舌帽对着光头胖子恭敬地说道。
彪哥没说话,只是用下巴点了点刘叔怀里的布包,意思不言而喻。
刘叔只觉得手心全是汗,心脏狂跳。他强自镇定,将布包放在彪哥面前那张油腻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旧报纸。
当厚厚几沓“大团结”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时,房间里瞬间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那些原本或坐或靠的男人,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贪婪和警惕交织。
彪哥依旧眯着眼,拿起最上面一沓钱,用他那粗短的手指,极其熟练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唰唰唰”地捻动着纸币的边缘。崭新的纸币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捻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破绽。
李叔和刘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也不敢擦。
终于,彪哥捻完了最后一沓钱。他将钱随手丢回布包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皮,那双小眼睛里射出精光,看向刘叔:
“粮票呢?”
刘叔连忙从怀里贴身的内袋里,掏出那厚厚一沓、用橡皮筋仔细捆扎好的粮票。花花绿绿,面额不等,散发着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混合着油墨和粮食仓库的独特气息。
彪哥接过粮票,手法同样熟练地捻动着,目光快速扫过票面的年份、印章、面额。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捻动的手指停了下来,拿起其中几张印着“清河镇粮管所”的地方粮票,对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了看水印。
“啧。”彪哥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啧,将粮票扔在桌上,“地方票?还是小地方的?成色也一般。按现在的行情,全国票兑现金,黑市价也得打七折。你这地方票…最多五折,还得看能不能出手。”
五折?!
刘叔和李叔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和他们预期的差太多了!
“彪哥!这…这不行啊!”刘叔急了,声音都带着哭腔,“我们急用钱救命!是…是我侄子的手术钱!他手伤得厉害,等着这钱做康复!彪哥,您行行好!再高点!六折!不!六五折也行!”
“救命钱?”彪哥嗤笑一声,盘核桃的动作停了,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刘叔和李叔,“来这儿的,谁不说自己等钱救命?规矩就是规矩!五折,爱换不换!不换拿上你们的东西,滚蛋!”他最后一句话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和戾气!旁边几个男人也立刻站了起来,眼神不善地围了过来!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刘叔和李叔!五折!那意味着他们能拿到的钱,可能连支付几天ICU的费用都不够!更别说后续的康复了!
刘叔看着桌上那堆冰冷的粮票,又想想躺在ICU里生死未卜的张云,想想徐玲那双绝望又执拗的眼睛…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一拍桌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彪哥,声音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嘶哑变形:
“彪哥!做人留一线!我们真是救命钱!我侄子才二十岁!手废了这辈子就完了!您抬抬手!就按六折!算我老刘求您!以后作坊挣了钱,我双倍还您!”
“求我?”彪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刘叔,脸上横肉抖动,眼神凶戾,“你他妈算老几?!敢在老子这儿拍桌子?!给我轰出去!”
随着彪哥一声令下,旁边几个早就虎视眈眈的男人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粗暴地抓住刘叔和李叔的胳膊,就往门外拖!
“放开!放开我!钱!我们的钱!”刘叔目眦欲裂,拼命挣扎着,想扑向桌上那个装着现金的布包!
李叔也红了眼,怒吼着反抗!
混乱中,桌子被撞得摇晃!布包被扯开!厚厚的一沓“大团结”散落出来,如同天女散花般飘落在油腻肮脏的地面上!
“钱!我的钱!”刘叔发出凄厉的嘶吼!
就在这混乱不堪、绝望到极点的瞬间!
“哐当——!!!”
铁皮小门被人从外面用极其粗暴的力量猛地撞开!
刺眼的手电筒强光如同利剑般射入昏暗的房间,瞬间刺得所有人睁不开眼!
“不许动!警察!”
“都蹲下!双手抱头!”
几声严厉的、带着绝对权威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
混乱瞬间被冻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昏暗的灯光下,刺眼的手电光柱中,飞扬的灰尘和散落的纸币定格在半空。彪哥脸上的凶戾瞬间化为惊恐!那几个抓着刘叔李叔的打手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刘叔和李叔也停止了挣扎,愕然地看向门口。
只见门口站着几个穿着整齐藏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身影!为首一人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腰间鼓鼓囊囊,正冷冷地扫视着屋内的一片狼藉。他身后,几名同样神情冷峻的警察迅速散开,堵住了所有去路。
冰冷的手铐在光线下反射着金属的寒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为首警察的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现金,扫过桌上那堆花花绿绿的粮票,最终落在面如死灰的彪哥和惊恐万状的李叔、刘叔身上,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接到群众举报!这里涉嫌非法倒卖国家计划票证!扰乱金融秩序!”
“所有人!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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