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远的话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在病房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徐玲早己不堪重负的心上。他抛出的不是救生索，而是一张卖身契。依附、厂方名义、设计费顾问费…每一个词都清晰地指向一个结果——暖阳星语的彻底消亡，张云和她以及整个团队，沦为红星工艺厂的附庸和工具。
屈辱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徐玲的喉咙和胸腔。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甚至能感觉到角落里李婶那骤然聚焦过来的目光，带着一丝浑浊的、绝望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李主任…”徐玲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谢谢您…在这个时候还想着我们。但…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张云他…”她的目光投向病床上那个依旧紧闭双眼、仿佛置身事外的男人，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还有作坊的其他人…”
李明远深邃的目光在徐玲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毫无反应的张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他微微颔首，从身后周同志递过来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设计简洁却质感十足的名片，上面印着“省轻工业设计促进会”、“红星工艺厂”以及他的办公室电话。
“理解。”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喜怒，“张云同志需要静养，作坊的事情也千头万绪。这个提议，你们可以好好考虑。不急。”他将名片轻轻放在张云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那张薄薄的纸片压在冰冷的搪瓷杯旁，像一枚无声的砝码，也像一个冰冷的倒计时。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红星厂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如果考虑好了，随时联系我。”李明远的目光再次落在徐玲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困境只是暂时的，徐玲同志。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积蓄力量，更好地前进。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周同志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了病房。那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嘈杂中，却留下了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病房里只剩下徐玲、李婶，和那个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张云。床头柜上，那张名片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玲子…”李婶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挣扎着从陪护床上站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名片，像是看到了唯一的生路，“他…他说的…是不是…有道理？能…能救作坊？能…能救当家的和老刘？”
徐玲没有回答。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李明远那句“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是啊，活着。张云需要钱活下去，李叔刘叔需要钱才能出来…尊严？梦想？在生存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床头柜边。目光掠过那张名片，落在张云毫无血色的脸上。他还是那样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种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再次攫住了她。也许，李明远是对的。也许，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接受吞并，苟延残喘，至少…能活下去。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张冰冷的名片——
就在这一刹那！
一只冰凉、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徐玲浑身剧震，如同触电般僵在原地！
是张云！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充满神采，如今却只剩下荒芜死寂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他的右手被厚重的纱布包裹，动弹不得。此刻抓住徐玲手腕的，是他完好的左手！那只手冰凉、僵硬，五指却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扣住她的腕骨，力量之大，让徐玲感到一阵剧痛！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只是用那双冰冷的、死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只左手如同一个冰冷的锚点，死死地、不容置疑地将她伸向名片的手，钉在了半空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
徐玲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感受到那铁钳般的力量下，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他抓得那么紧，仿佛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仿佛一旦松开，她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李婶也惊呆了，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张着嘴，说不出话。
徐玲的心跳如擂鼓，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她看着张云的眼睛，那片死寂的荒原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翻涌，最终凝聚成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强烈的意志——**不！**
他不要她碰那张名片！
他不要她接受那份屈辱的“生路”！
即使他废了，即使他绝望至此，他也不要暖阳星语以这种方式“活着”！
那冰冷的禁锢，那无声的抗拒，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徐玲被绝望和现实压得麻木的神经！一股混杂着疼痛、震撼、心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
“张云…”她的声音哽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听见了？你…不愿意？”
张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死死扣住她手腕的左手，几不可查地、更紧地收拢了一下。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中的那点执拗的光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一片深沉的疲惫和虚无覆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抓从未发生。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又沉入了那个隔绝一切的冰冷世界。
手腕上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清晰的指痕，隐隐作痛。徐玲僵在原地，看着那只垂落的手，再看向床头柜上那张冰冷的名片。李明远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现实的困境依旧如同泰山压顶。
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冰冷的、无声的禁锢，像一道烙印，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上。那是张云在彻底沉沦前，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呐喊！那是暖阳星语这个梦想，在灰烬中不肯彻底熄灭的火星！
“玲姐！玲姐！”强子焦急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猛地从门口传来，打破了病房里死寂的平衡。
强子冲了进来，脸色比上次回来时更加难看，气喘吁吁，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无措：“打…打听到了！李叔刘叔被关在城西看守所！罪名是‘非法倒卖计划供应票证’！罚…罚款！每人要交三百块罚款！不交…不交的话，可能要判劳教！”
“三百块？！两个人就是六百？！”李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彻底崩溃了，“六百块啊！我们上哪去弄六百块啊！！”她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六百块！
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徐玲刚刚被张云那无声反抗激起一丝涟漪的心湖上，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张云后续的治疗费、营养费…
作坊被封后大家的生计…
现在，又是六百块的天价罚款！
李明远的名片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旁边是张云那只刚刚用力抓握过她、此刻却无力垂落的手。
冰冷的现实账单与灰烬中不肯熄灭的微弱火星，在徐玲的灵魂深处激烈地碰撞着。淬火的余烬，在冰与火的夹缝中，被逼到了抉择的悬崖边缘。那无声的禁锢，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滚烫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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