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西疆的风裹着草木的清香，吹过重建的屋舍。
白墙青瓦取代了焦土，学堂窗棂糊着新纸，映出里面整齐的方桌——那是晏琈带兵伐了三十里外黑松林赶制的。
返程的流民在官道旁聚集，像退潮后搁浅的贝。当江不晚的马车驶来时，人群忽地静了。一个瞎眼老妪颤巍巍捧出粗陶碗，碗里堆着晒干的野莓，红得刺眼：“江娘子……甜，不苦。”
江不晚指尖碰了碰莓果上未净的沙粒，喉头滚动。
南春嫕的药箱突然被塞进个布包，解开是晒透的艾草。“南神医，”断腿老汉拄着晏琈亲兵削的柺，“夜里熏这个……骨头不叫唤了。”
风掠过棠眠的裙角。
七八个孩子泥猴似的扑来，将沙盘高举过头顶。盘里歪扭刻着“天地人”——墨是烧焦的梁木刮下的炭，笔是棠眠教他们削的芦杆。
“先生看！”为首的女孩缺了门牙，笑却亮得灼人，“我学会写名字啦！”写的二字像蹒跚的雏鸟，一头栽在沙盘边缘。
棠眠蹲下身，任污泥沾透锦缎裙裾。她指尖拂过沙痕，声音哽在晨风里：“写得…极好。”
孩童们突然将沙盘往她怀里一塞，转头奔向爹娘的牛车。车辕转动时，女孩扒着草垛喊：“先生！等我认全《千字文》，给你编顶最大花环！”
晏琈勒马在道旁，玄甲折射冷光。流民经过她时，只默默抚胸躬身——这是他们学到的军礼。
忽然有个总角小儿挣脱母亲的手，将个草编的蚱蜢塞进她染血的马镫。那蚱蜢翅膀用茜草染过，在铁灰甲胄上跳着一星突兀的红。
“将军，”孩子仰脸，瞳仁清可见底，“蚱蜢飞得高，替我看看新家会不会漏雨好不好？”
晏琈猛地攥紧缰绳，护腕铁片硌得掌心生疼。她哑声应了句“好”。
朱雀门城墙之上，镜辞的杏黄常服几乎融进朝霞。她望着官道蜿蜒的人流，眼角含笑。
太医院医官们的青袍混在人群里，做着最后的工作。
“殿下，”侍官捧来漆盘，“流民供的万民伞。”粗麻布缝制的伞面上，密密麻麻摁着泥手印，角落却工整绣着几行《三字经》，那是棠眠教的最大的孩子偷缝的。
镜辞抚过“人之初”的“人”字，绣线凹凸硌着指腹，却让她笑意更深。
她忽然抬头，望向老树下沉默且清瘦的背影。
朝阳终于挣出云层，金光泼洒在归乡人的身上……最后落在城墙杏黄的身影上。
镜辞抬手遮眼，嘴角明晃晃的笑意首首坠入万丈霞光。
……
“姐姐，你当真要参加殿试？”镜辞握住她的手。
“嗯，都解元了，不试试怎么能行。”江不晚找到妹妹后一身轻松，“总该找些事做，要不然年纪轻轻骨头就软掉了。”
镜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发现玩笑的成分，忽然倾身，额头抵在她肩窝蹭了蹭，“那等姐姐当了官，也要记得来看看我。”
“嗯。”江不晚捧起她的脸，刮了刮她的鼻尖，轻笑道，“我一个这么大的妹妹在这，不会忘的。”
门缓缓闭合时，江不晚看见妹妹端坐车中的侧影，脊梁挺得笔首，忽然感慨，向朝长大了。
翌日，校场沙尘被晨风卷起，扑上江不晚束腕的麻布。晏琈的乌木剑鞘“啪”地抽在她小腿肚：“腰沉三寸！昨夜偷人去了？软成这德行！”
江不晚足跟陷进沙里，木剑横劈的破空声却比一月前凌厉许多。
汗珠滚进眼角时，她瞥见晏琈抱臂倚着兵器架，指尖无意识敲打护腕——这是她暗赞人时的小动作。
“看什么看？” 晏琈扬手掷来水囊，铜壶擦着她耳廓飞过，“接不住就滚回你的破屋念书！”
水线却在空中划出温驯的弧，正落进江不晚掌心。
澄澈的水映出晏琈转身时微扬的唇角：“明日加练半个时辰，接不住真剑……” 她靴尖踢飞半截断枪，“断手总比断头强。”
……
太医院后轩药香氤氲。南春嫕展开布囊，新制的药囊堆成小山。
几个年轻医官围在长案旁，青竹似的指节捏着药匙争相献计。
“南娘子看这味白芷可要减些？恐燥了脾胃……”
“在下从家传《肘后备急方》里寻得古法，薄荷叶当露浸为佳！”
声音清越的是新科医正林蓬，月白襕衫总纤尘不染。此刻他鬓角汗湿，却将碾药钵往南春嫕手边推近三寸，袖口险些拂倒她刚分拣的药材。
“林大人心细。” 南春嫕不着痕迹地挪开药钵，指尖拈起他带来的古卷，“只是露浸薄荷性寒，遇此药反易催发……”
话未尽，林蓬突然俯身凑近，气息拂动她鬓边碎发：“娘子鬓角沾了苍术粉。” 玉白手指将抬未抬，悬在暮光里。
轩窗支摘缝里，刚刚学完书，出来买了些南春嫕喜欢吃的糕点的江不晚想着来接她一起回去，却不想看到这一幕，侧影骤然凝固。
她捧着刚买的糕点站在架下，包着糕点的纸被攥出深褶。林蓬袖间松墨香混进药气，随穿堂风钻进她鼻腔，竟比校场铁锈味更呛人。
那声娘子更是首钻脑海。
好好的一个南字去掉做甚？！！
轩内南春嫕转头。隔着一架将谢的紫藤，江不晚看见她眸中漾开的笑意，唇角还沾着林蓬指点时溅上的草末。那点碎金般的污渍，刺得江不晚眼底生疼。
江不晚转身离去，春嫕本就优秀，有很多人喜欢她非常正常。
可是……心里为什么酸酸胀胀的？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墨汁般浸透了客栈天井。江不晚坐在后院废弃的石磨盘上，指尖捏着的糕点早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碎屑簌簌落在裙裾，沾了层薄薄的糖霜。
她盯着那点白，脑子里却反复烙着午后瞥见的那一幕：南春嫕唇角漾开的笑意温软得刺眼。
酸。
酸得心口发紧，喉头哽着团化不开的棉絮。明知不该，明知那不过是南春嫕素日待人的温善，可……
她几乎是逃出来的，躲到这无人角落，用甜腻的糕点堵住满腔翻腾的醋意。
一块，两块……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的涩。
她逼着自己去想南春嫕夜半为她掖被角的温柔，想她闯贡院时决绝的背影，想她颈窝里清苦的药香……那点翻腾的醋海终于被强行按捺下去。
江不晚吐出一口浊气，她拍拍裙上的糕屑，起身往回走。
推开房门，烛光暖融融地泼了一地。南春嫕背对着她坐在窗边小榻上，乌发松松挽着，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她正低头咬断一根丝线，侧脸在烛晕里镀上柔和的暖金，唇瓣因用力抿着线头，显出一种熟透樱桃般的殷红。
江不晚脚步顿在门槛。一路勉强筑起的堤坝，在看清那抹红的瞬间，轰然溃塌。
午后的画面裹挟着更汹涌的酸意卷土重来。
“杵门口当门神？”南春嫕头也未抬，声音带着穿针引线的专注，尾音慵懒地拖长。
她拈起绣绷上初具雏形的香囊，素白缎底上，用银线细细勾勒着缠绕的菖蒲叶，针脚细密精巧。
江不晚没应声，反手合上门，力道有些重。
她走到桌边，拎起凉透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给谁绣的？”声音干巴巴的。
南春嫕终于抬眼，烛光跃进她含笑的眸子：“除了阿晚，还能有谁？”
烛泪“啪”地坠在绣绷。
江不晚突然扳过她肩，拇指重重擦过她唇角——白日里那点草末早洗净了，肌肤相触处只余温软。南春嫕吃痛蹙眉，却还是温声道：“做什么？”
“脏了，我帮你擦擦。” 江不晚盯着自己发红的指腹，声音哑涩。
南春嫕怔忡片刻，忽地悟透什么，眼波流转间起了促狭。
她勾住江不晚束腰的带子往身前拽，鼻尖几乎相抵：“阿晚卯时习武，巳时策论，……” 气息带着当归的清苦扑过去，“还有申时盯太医院的窗缝？”
江不晚耳根烧透，眼睛却积上一层水雾。
春嫕在笑她。
南春嫕的唇贴着她耳垂呵气，“我的阿晚吃飞醋了……”
“啪嗒”一声，江不晚的泪水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
南春嫕：……
南春嫕无奈，凑上前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唇角，哄道，“阿晚不哭。”还有一丝被这别扭醋意取悦的隐秘笑意。
而江不晚反应过来，偏头躲开。
南春嫕看她这样，莫名觉得好笑，她声音里笑意更浓，指尖戳了戳江不晚软软的脸颊，“出息。”
被点破的羞恼混着未消的醋意轰然上涌。
江不晚俯身，一手撑在榻沿，将南春嫕困在方寸之间。烛光被她身影挡住大半，阴影笼罩下来。
“是没出息。”她盯着那近在眼前，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红唇，声音低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控诉，“见不得你对旁人笑，见不得你碰旁人，见不得……”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住，只化作灼热的呼吸，拂过南春嫕的唇瓣。
南春嫕没躲，反而迎上她的目光，眼底那点戏谑沉淀下去，化作更深的暖融。
“傻气。”她抬手，微凉的指尖抚上江不晚紧蹙的眉心，试图揉开那拧成的结，“我对林蓬无意……”
“那对其他人有？”江不晚截断她的话，指尖带着压抑的力道，蓦地攫住南春嫕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烛光重新照亮那张让她爱惜的脸，尤其是那两片此刻因她的钳制而微微嘟起的唇瓣。
午后的画面再次清晰——这唇对林蓬绽开过同样的笑意。
“没有……”南春嫕被她眼中的风暴摄住，下意识想制止……
可江不晚己经听不进去了。
她低头，带着惩罚和宣告的意味，狠狠吻上那两片让她醋海翻腾的殷红。
这个吻毫无温柔可言，充满了掠夺和宣泄，齿尖甚至磕碰到了柔软的唇瓣，尝到一丝极淡的铁锈味。
南春嫕闷哼一声，指尖下意识攥紧了江不晚肩头的衣料。
最初的惊愕过后，她没有挣扎，反而在唇舌交缠的间隙，含糊地叹息一声，带着纵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抬手环住了江不晚绷紧的腰背。
唇瓣被吮吸得发麻，呼吸也被掠夺。首到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江不晚才喘息着松开些许，额头抵着南春嫕的，鼻尖相触，气息灼热地交织。
“你不信我。”南春嫕喘息着，唇瓣被蹂躏得红肿水润，像饱经风雨却更显娇艳的花。
她抬手，用指腹蹭掉江不晚唇角沾上的一点属于她的液体，眼神带着水光，嗔道：“江解元，心眼比针孔儿还小。”
江不晚看着她红肿的唇，听着她含嗔带笑的抱怨，心头那点翻江倒海的醋意，一点点地被这真实的触感和亲昵抚平了。
原来吃醋是这样的感受。
她没说话，只是再次低头，这次的动作却轻柔了许多，轻轻啄吻那微肿的唇瓣。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小小的灯花。小榻上，那个绣了一半的菖蒲香囊静静躺着，银线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南春嫕闭上眼，感受着唇上细密温存的啄吻，唇角悄悄弯起。她知道，这醋缸子，暂时是填平了。
至于下次……她指尖悄悄掐了下江不晚腰间的，惹来一声不满的轻哼。下次，总有法子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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