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透骨的，顺着麻布衣裳的每一个缝隙往里钻，首把人的那点热气儿都攫取干净。
刘峥蜷在草席上，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乌蒙蒙、结了蛛网的屋顶，椽子朽烂，露着几个破洞，能望见外面阴沉沉的天。身下垫着的干草窸窣作响，散发着一股子霉烂气。他动了动，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又被人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
这不是他的身体，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
记忆是破碎的，属于另一个也叫“刘峥”的年轻人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兵灾、逃亡、饥饿和绝望的呼喊。而属于后世地质工程师刘峥的记忆，则清晰得残酷——他本该在西南大山深处的地质勘探队里，对着新采集的岩芯样本写报告，而不是在这个该死的、疑似汉末的鬼地方，饿得前胸贴后背。
腹中火烧火燎的空虚感提醒着他最迫切的问题。他撑着手臂，勉强坐起身，环顾西周。这是一间废弃的土坯房，西壁萧然，除了他身下这张铺着干草的破席，就只剩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面空空如也。
屋外有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他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挪到门口。木门歪斜，根本关不严实。推开一条缝，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门外，是数十个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避风的土坡下，大多衣衫褴褛，眼神麻木。几个妇人搂着孩子，孩子的哭声有气无力。一个老者靠着树干，胸口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死气。
“阿峥，你醒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刘峥转头，看到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葛布衣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脸上沾着灰土，却掩不住清秀的轮廓，只是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此刻也布满了血丝和忧色。她是阿禾，记忆里，是跟着他们这支流民队伍一起逃难的同乡。
“嗯。”刘峥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阿禾把怀里抱着的一个粗陶碗递过来，碗底只有小半碗清澈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几粒黍米沉在下面。“就……就剩这点吃的了，李叔说，先紧着你这样病了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刘峥看着那碗粥，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你喝吧，我不饿。”他知道，这大概是队伍里最后一点能称之为粮食的东西了。
阿禾固执地举着碗。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人群外围传来，夹杂着呵斥和推搡的声音。
刘峥循声望去，只见三个汉子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黑壮的中年人，叫赵莽，原是乡里的猎户，有把子力气，在这群流民里算是能主事的。他身后跟着两个面带菜色的青年。
赵莽脸色难看，走到人群中央，环视一圈，哑着嗓子道：“都听好了！粮食，一粒都没了！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树皮都快让人扒光了！”
人群一阵骚动，绝望的气息更浓了。
“赵大哥，那……那可咋办啊？”有人带着哭腔问。
“咋办？”赵莽眼睛一瞪，腮帮子上的横肉抖了抖，“等死吗？我赵莽不甘心！我刚才去北边坡上看了，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再往东走几十里，听说有个坞堡，是本地一个姓张的豪强建的，或许……或许能去讨口饭吃！”
“豪强的坞堡？”一个老者颤巍巍地抬起头，“那些老爷，心黑着呢！去年王家庄的人去投奔李家坞堡，结果男的全被扣下当部曲，女的……唉！跟了去，就是羊入虎口啊！”
“那也比活活饿死强！”赵莽吼道，眼睛因为激动和饥饿布满了血丝，“留在这里，就是个死！去坞堡，至少还有条活路！愿意跟我走的，现在就收拾！不愿意的，就留在这里等老天爷收吧！”
人群陷入了死寂，只有风声呜咽。留下是饿死，前去可能沦为奴仆甚至更糟，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有人开始默默收拾那点可怜的行李，有人还在犹豫。
刘峥靠在门框上，冷眼旁观。去豪强坞堡？他脑子里属于后世的知识告诉他，在东汉末年这种地方豪强并起的乱世，所谓的“投奔”，大概率就是失去自由，成为任人宰割的附庸。这绝非良策。
可是，出路在哪里？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必须思考。他是地质工程师刘峥，不是只能等死或者任人摆布的流民。
他的目光越过争吵犹豫的人群，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山体着大片的岩层，呈现出一种灰黑相间的色调。职业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开始分析眼前的地形地貌。这里属于太行山余脉，构造运动活跃，煤层……尤其是浅层煤，存在的可能性很大。
煤……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几乎被饥饿和绝望冻结的脑海。
如果……如果有煤呢？
在这缺乏能源的时代，煤炭就是热量，就是生机！有了煤，就能取暖，就能煮饭，甚至……可以用来交换粮食！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再也无法遏制。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向旁边一个蹲在地上发呆的半大孩子。“狗儿，去，给哥捡几块那边山脚下的黑石头过来，要那种……看起来一层一层，有点发亮的。”
狗儿茫然地抬起头，但看到刘峥认真的眼神，还是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向不远处的山脚。
赵莽注意到了刘峥的举动，皱着眉头喝道：“刘家小子，你搞什么名堂？都什么时候了，还玩石头！”
刘峥没有理会他，只是紧张地盯着狗儿的身影。
很快，狗儿抱着几块黑黢黢的石头跑了回来。刘峥接过石头，入手沉甸甸的，表面有明显的沥青光泽，层理结构清晰。他用指甲用力一划，留下了一道棕黑色的条痕。他又捡起一块稍微尖锐的石块，在其中一块黑石上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并伴随有明亮的树脂光泽断口。
是煤！而且是品质相当不错的烟煤！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绝望，让他的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但他死死撑住了。
“赵大哥！”刘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一下子压过了现场的嘈杂。“我们不去坞堡！”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孱弱的年轻人。
赵莽更是愕然，随即怒道：“不去？不去等着饿死吗？你小子是不是病糊涂了！”
“我们不会饿死！”刘峥举起手中那块乌黑的石头，阳光照在石头的断口上，反射出微弱的光，“凭这个，我们就能活下去！”
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迷惑地看着他手中那其貌不扬的“黑石头”。
“这……这是石炭？”之前那个提出质疑的老者，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脸上带着嫌恶，“这东西，烧起来烟火极大，气味呛人，有毒！偶尔有穷苦人家在城外捡来烧烧，但也只是勉强取暖，如何能活命？”
“李公说得对！”赵莽像是找到了依据，“这玩意儿我知道，烧起来乌烟瘴气，弄不好还熏死人！刘峥，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那是因为你们不会烧！”刘峥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又带着一丝希冀的脸，“我知道怎么让它烧得旺，却没多少烟！有了它，我们就能取暖，就能把食物煮熟！更重要的是，这东西可以拿去换粮食！”
“换粮食？”赵莽嗤笑一声，“谁会用粮食换这破石头？”
“需要取暖煮食的人！”刘峥指向远方，“这附近没有大的树林，柴禾稀缺。往南几十里，我记得有个废弃的土法冶铁工坊，他们需要大量的燃料！往东，沿着官道，或许有村镇！只要我们能把石炭运过去，就一定能换来吃的！”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这是属于后世专业人士的底气。一些人开始动摇了，窃窃私语起来。
“可是……怎么挖？怎么运？我们连把像样的锄头都没有……”阿禾小声提出了实际问题。
“用手刨！”刘峥指着那片的山坡，“你们看，那一片，颜色深黑，土层浅薄，下面很可能就是煤层！我们不需要挖多深，先把表层这些露头的捡回来！至于运输，我们有的是人！用筐背，用衣服兜！先解决眼前的取暖和烧水问题，让大伙活下来，再想办法做工具，找销路！”
他看向赵莽，语气放缓，却带着坚持：“赵大哥，去坞堡是赌命，留下来挖石炭，是靠自己的一双手挣命！你选哪条路？”
赵莽看着刘峥手中那块黑石头，又看看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流民，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最终狠狠一跺脚：“好！刘峥，老子就信你一回！要是你骗大家，不用饿死，我第一个掐死你！”
“若不成，无需赵大哥动手。”刘峥平静地回答。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冻土上重新点燃。在刘峥的指挥下，几十个流民，无论老少，都挣扎着爬起来，走向那片黑色的山坡。
起初是笨拙的，人们用树枝，用相对扁平的石片，甚至用双手，去抠，去挖，去撬动那些嵌在土层里的黑色石块。手指磨破了，渗出血迹，但没有人停下。当第一筐黑石头被拾回来，堆在营地中央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峥身上。
刘峥回忆着土法烧煤的要点。他让人挖了一个浅坑，在上面用石头垒了一个简易的灶膛，留有通风口。他将小块的石炭和捡来的干草、少量木柴分层放入，点燃。浓烟 initially 冒出，不少人被呛得咳嗽，下意识地后退，赵莽更是脸色铁青。
但刘峥不为所动，小心地调整着通风口的大小。渐渐地，随着燃烧充分，烟势变小，灶膛内开始透出炽热的、稳定的红光，一股远比柴火猛烈得多的热浪扑面而来！
“热！好热！”靠近的人忍不住惊呼，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阿禾赶紧将盛满雪水的瓦罐架了上去，不过片刻功夫，罐里的水就发出了滋滋的响声，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
当滚烫的热水被分到一个个破碗里，当人们冰冷的双手终于能在跳跃的火光前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时，压抑的哭泣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劫后余生的激动。
“活了……我们能活了！”李公老泪纵横，捧着热水碗的手不住颤抖。
赵莽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又看看被众人隐隐围在中央，正低头查看煤块的刘峥，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往火堆里又添了几块煤。
刘峥却没有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他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划拉着。他的心跳得很快，不仅仅因为找到了生存的希望，更因为他意识到脚下这片黑色土地的真正价值。
根据他的初步勘察，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小煤窝子。地层倾角、分布范围、煤层的厚度和品质……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可能——一个储量极其惊人，甚至部分在地表，极易开采的巨型露天煤矿！
在这个能源等同于力量和财富的时代，这哪里是煤？这分明是一座黑色的金山！是乱世立足，乃至图谋未来的根本！
他必须尽快组织起有效的开采，并且，找到稳定的买家，换取急需的粮食和物资。同时，也必须想办法保住这个秘密，至少在自己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前，不能引起周边豪强乃至官府的觊觎。
乱世怀璧，其罪不小。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在远处放哨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上满是惊恐。
“不……不好了！山那边来了一群人，拿着棍棒刀枪，像是……像是黄巾贼！朝着我们这边过来了！”
仿佛一盆冷水浇下，刚刚升起的温暖和希望瞬间被冻结。
所有人都惊恐地站了起来，望向哨兵所指的方向。赵莽一把抄起身边当做拐棍的粗木棒，脸色铁青。女人们慌忙把孩子搂进怀里，男人们则下意识地寻找任何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目光齐齐投向场中那个刚刚带给他们希望的年轻人。
刘峥缓缓站起身，手中的树枝被捏得死紧。他望向尘土隐隐扬起的山路，心沉了下去。
第一道考验，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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