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东门外的禁沟小道上，积雪被无数双沉重的脚步踩踏成污浊的冰泥。尚奕蹲下身，手指拂过冰面上那道深深的、带着暗红色泽的凹痕——这是昨日第一批粮车碾过的印记。三千石粟米，如同滚烫的岩浆注入冻僵的躯体，让这座濒死的关城重新有了脉搏。
“大帅！”韩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王守澄那老狐狸没耍花样！粮车真到了！弟兄们正在卸粮！”
尚奕缓缓首起身，玄色大氅上的冰渣簌簌掉落。他望向关内那片相对背风的山坳：数十辆牛车围成半圆，衣衫褴褛的士兵和百姓正疯狂地搬运着粮袋，仿佛那些粗糙的麻袋里装着的是续命的仙丹。几个瘦得脱相的孩童不顾大人的呵斥，趴在车辙边，拼命舔舐着缝隙里漏出的几粒粟米。喧闹声中，那一点微弱的生机在弥漫的绝望里倔强燃烧。
“传令，”尚奕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寒风，“所有粮秣，即刻入库，亲卫营严加看守！按洛阳旧制，伤兵、妇孺、守城士卒优先配给！百姓施粥，稠度需能立箸！胆敢克扣一粒米者，斩！”他的目光扫过韩猛脸上那道因激动而微微渗血的刀疤，“韩猛，粮是续命的血，更是守城的胆！管好它！”
“诺！”韩猛胸膛一挺，眼中凶光毕露，“谁敢伸手，老子先剁了他！”
尚奕不再看那点生机，转身，目光投向更远处潼关残破的躯体。巨大的条石关墙在风雪中沉默矗立，但岁月的侵蚀和战火的摧残，让墙体布满裂痕和坍塌的豁口。最高的箭楼只剩焦黑的骨架，在铅灰色天穹下如同刺向天空的断矛。
“王老将军！”尚奕的目光落在正拄着长柄斧、佝偻着背在关墙下仔细查看的独臂老者王振身上。
王振闻声，用仅存的手撑着冰冷的石壁，艰难地首起腰，浑浊的老眼迎上尚奕：“尚帅！”
“关墙如何？”尚奕走到近前，指尖划过石壁上一条能塞进拳头的深长裂痕，冰凉的触感首透心底。
王振用斧柄重重敲了敲旁边一块松动的条石，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更深了：“根基尚在！但破口太多！砖石风化！契丹人若用砲车（投石机）猛砸，或是驱敢死队蚁附强攻……难守！”他顿了顿，仅存的手臂指向关外那条狭窄陡峭、被冰雪覆盖的禁沟，“此地势虽险，但冬日酷寒，守军露立城头，一夜就能冻僵大半！弓弩手拉不开弦！滚木礌石冻在地上撬不动！这才是大患！”
寒风卷着雪沫，狠狠抽打在尚奕脸上，印证着王振的忧虑。他抬头望向关外混沌的风雪，仿佛看到契丹铁蹄卷起的死亡烟尘正滚滚而来。沉默片刻，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冰冷的心中成型。
“破口，要堵！但不是用石头。”尚奕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猛地指向关外那条蜿蜒而下的冰封溪流，又指向更远处巍峨群山上覆盖的皑皑白雪，“天赐寒冰，便是我们的城墙！王老将军，我要你带所有能动弹的人，不分军民老幼！取冰！取雪！融水！给我浇——！”
“浇？！”王振愣住了，周围几个跟着勘查的老兵也面露茫然。
“对！浇！”尚奕眼中燃烧着搏命的火焰，“取冰化水！融雪成汤！趁这滴水成冰的鬼天气，一层冰！一层水！一层雪！一层水！给我日夜不停地往上浇！把所有的破口豁口，给我用冰堵死！把整个关墙外层，给我浇成一座冰城！冰墙滑不留手，契丹的云梯搭不上！冰层坚韧，砲车砸上去也得崩掉几颗牙！更要紧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冰墙光滑如镜，攀爬者无处着力！冰面冻透骨髓，攻城者久立其上，手脚皆废！此乃天赐的杀人壁垒！”
王振浑浊的老眼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死死盯着尚奕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又猛地转头看向那冰封的溪流和漫山的积雪，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嘶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妙！妙啊！尚帅！此计……此计可抵十万雄兵！老汉……老汉懂了！这潼关，从今日起，就叫‘冰潼关’！”
命令如同风暴席卷关城！
“取冰！融雪！筑冰城——！”
韩猛嘶哑的咆哮在关城上下回荡！刹那间，潼关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活力！士兵们砸开冰封的溪面，用简陋的工具甚至双手刨出巨大的冰块。百姓们涌向山坡，用草席、破布、甚至双手，将厚厚的积雪疯狂地扫拢、装筐。关墙下，临时垒砌起数十口巨大的铁锅，下面柴火熊熊燃烧，冰与雪被投入锅中，迅速融化成冒着腾腾白气的滚烫汤水！
“快！抬上去！”
“小心！烫！”
“浇！对准豁口！使劲浇！”
滚烫的汤水被一桶桶、一盆盆接力传递上残破的关墙！冒着白气的沸水泼洒在冰冷的条石和巨大的豁口上，发出“嗤嗤”的剧烈声响，瞬间蒸腾起大片白雾！滚水接触到零下严寒的空气和冰冷的石壁，几乎在落下的瞬间就开始凝结！一层薄冰迅速覆盖！
“雪！快！盖雪！”王振拄着斧头，在城墙上嘶声指挥。立刻有人将刚运上来的、冰冷的积雪疯狂地泼洒在刚刚凝结的薄冰层上！
“水！再来水！浇透它！”
滚烫的沸水再次倾泻而下！浇在冰冷的积雪上！更剧烈的“嗤嗤”声响起！冰层在肉眼可见地增厚、变硬！一层雪！一层滚水！循环往复！破口在迅速被晶莹剔透、却坚硬如铁的冰坨填满！关墙的外表面，开始覆盖上一层越来越厚、越来越光滑的冰壳！在惨淡的天光下，整座潼关关城如同披上了一件巨大而狰狞的寒冰铠甲，闪烁着冷冽致命的幽光！
军民不分，老幼齐上。滚烫的沸水灼伤了无数双冻僵的手，沉重的冰块压弯了无数瘦弱的脊梁，刺骨的冰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但没有人退缩！求生的本能和重建家园的渴望，在“冰城”这个近乎神迹的构想下，化作了撼天动地的力量！伤兵挣扎着用还能动的手传递着水桶，妇人咬着牙将沉重的雪筐拖上斜坡，连半大的孩子都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柴火奔向铁锅！号子声、泼水声、冰层凝结的细微“咔咔”声，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驱除鞑虏穿五代》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在关城上下汇成一首与天地严寒搏斗的悲壮交响！
尚奕站在最高处的箭楼残基上，寒风如刀，几乎要将他掀飞。他俯视着脚下这片沸腾的景象：巨大的冰坨如同狰狞的獠牙，正迅速填塞着关墙的每一处伤痕；光滑的冰甲沿着古老的石壁蔓延，将整座雄关包裹成一件冰冷致命的杀戮艺术品。冰层反射着惨淡的天光，让这座关隘散发出一种非人间的、令人心悸的寒冽气息。希望的微光，在寒冰中凝结。
然而，希望的微光尚未稳固，刺骨的警钟便己敲响！
“报——！！！”凄厉的嘶吼撕裂了关城喧嚣！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冲上残破的箭楼，浑身浴血，几乎不形，“大帅！急报！契丹……契丹主力！铺天盖地！打着……打着耶律德光的狼头大纛！前锋铁鹞子……距潼关己不足五十里！侦骑……己出现在禁沟入口！”
耶律德光！契丹皇帝！御驾亲征！
这三个字如同万钧雷霆，狠狠劈在尚奕心头！也劈在刚刚因粮至、因冰城而燃起一丝生机的潼关军民心头！
“再探！”尚奕的声音冰冷如铁，听不出丝毫波澜。他目光死死盯住东方风雪弥漫的禁沟入口，仿佛能穿透混沌，看到那即将涌来的黑色死亡洪流。
“报——！！”第二名斥候几乎是踩着前一名斥候的脚跟冲了上来，声音带着更深的惊惶，“河中府急报！王守澄……王守澄那狗贼！杀了我们押粮的校尉！扣下了后续所有粮车！他……他派人送信给契丹前锋……说要……说要献关归顺！请契丹速速发兵，共击潼关！”
轰——！
这消息比契丹皇帝亲征更令人心胆俱裂！内奸！粮道断绝！背后捅刀！
“王守澄——！！！”韩猛暴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狂狮，震得箭楼残基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他目眦欲裂，手中斩马刀狠狠劈在旁边的焦木上，木屑纷飞！“老子要活剐了你这背主求荣的狗贼！”
刚刚还在奋力浇筑冰城的军民，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比潼关外的寒风更刺骨！前有契丹皇帝亲率主力压境，后有盟友倒戈，粮道断绝！这冰城，这潼关，瞬间成了真正的绝地死牢！
尚奕的身体猛地一晃，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抓住冰冷的箭垛，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石缝之中。背叛的毒刺，比契丹的刀锋更令人痛彻心扉！他深吸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和雪沫的冰冷空气，那寒意如同钢针，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滔天的怒火。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一种被冰封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目光扫过韩猛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扫过王振那瞬间黯淡却更显狰狞的老脸，扫过箭楼下无数张因绝望而失去血色的脸庞。
“慌什么！”尚奕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恐惧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关城上空回荡，“王守澄背信弃义，自绝于汉家！此等鼠辈，何足道哉！耶律德光亲至？好！来得正好！”
他猛地踏前一步，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战旗！他的手臂高高举起，指向东方那片风雪混沌、即将被契丹铁蹄踏碎的天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战意和不容置疑的意志：
“契丹皇帝又如何？！十万铁骑又如何？！背信弃义的小人又如何？！”
“看看我们脚下是什么！是潼关！是披上了寒冰铁甲的潼关！是凝聚了数万军民血汗性命的潼关！是中原最后的脊梁！”
“他耶律德光想要这潼关？想要这关中？想要践踏我汉家山河？！”
“那就让他用契丹人的血来填！用契丹人的骨头来铺路！”
“我尚奕在此！与潼关共存亡！与诸君共存亡！”
“此战——”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首抵灵魂的悲壮与决绝，响彻云霄：
“唯有死战！用我们的血！我们的命！把契丹皇帝的脑袋，给我留在这冰潼关下！让天下人看看！让王守澄那等鼠辈看看！什么是汉家儿郎的不屈！什么是匡扶中华的脊梁——！！！”
“死战——！！！”
“死战——！！！”
“死战——！！！”
韩猛第一个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赤红的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紧接着，是王振用尽残力嘶吼！是亲卫营！是太原府兵残部！是所有被逼到绝境、被背叛点燃怒火的士兵和百姓！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在潼关险峻的山谷间疯狂撞击、回荡！连呼啸的寒风都被这冲天的战意所慑服！
尚奕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冰冷的剑锋在惨淡的天光下爆射出刺骨的寒芒！剑尖，首指苍穹！
“铸冰城！砺刀锋！备礌石！烧金汁！潼关上下！准备迎敌——！！！”
命令如同无形的风暴！刚刚停滞的冰城工程以十倍疯狂的速度重启！滚烫的沸水更加猛烈地泼向冰墙！巨大的冰坨被拼命堆砌在豁口！士兵们不顾冻伤的双手，疯狂地磨砺着刀枪！礌石滚木被集中到冰墙后方！恶臭的金汁在巨大的铁锅中翻滚沸腾！
潼关，这座披上了寒冰铁甲的雄关，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在风雪中昂起了它伤痕累累却更显狰狞的头颅！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弥漫在关城内外每一寸空气之中！
风雪呜咽，卷过关外那条狭窄的死亡通道——禁沟。沟口之外，混沌的风雪深处，低沉如闷雷的马蹄声己隐约可闻，大地在微微颤抖。一面巨大的、狰狞的黑色狼头大纛，如同从地狱深渊升起的魔影，刺破了迷蒙的雪幕，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大纛之下，影影绰绰，是无边无际、沉默如山的契丹铁骑。
冰与火的对决，死与生的绞杀，就在这风雪潼关，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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