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渠决口处,大地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泥沙、断木,还有漂浮的牲畜尸体,如同一条暴怒的受伤黄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冲刷着两岸破碎的堤岸和刚刚抽穗便被无情吞噬的麦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土腥、淤泥的腐臭,还有一种绝望的气息。
“娘——!”
“我的麦子!全没了啊!”
凄厉的哭嚎声在风浪中断续传来,是那些失去了家园和最后一点希望的流民。他们挤在稍高处的泥泞坡地上,衣衫褴褛,眼神空洞,像一群被暴雨打湿翅膀、瑟瑟发抖的鸟。浑浊的水面就在不远处翻滚,每一次浪头拍击岸基的闷响,都让他们的身体跟着一颤。浑浊的河水与人们脸上的泪痕混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尚奕站在齐膝深的泥水里,冰冷的浊流冲击着他的小腿。玄色衮服的下摆早己看不出原色,沾满了黄褐色的泥浆,湿透后紧紧裹在身上,沉重而冰冷。他赤着脚,脚底被水底尖锐的石块和断枝硌得生疼。脸上溅满了泥点,几缕被汗水和雨水打湿的黑发贴在额角,狼狈不堪。
“抬桩!稳住!”他的声音穿透风浪,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与几名同样泥浆满身的壮硕民夫合力,肩头抵着一根碗口粗、削尖了顶端的巨大杉木桩。粗粝的绳索勒进肩膀的皮肉,冰凉的泥水顺着衣领灌进去,激得人一哆嗦。
“一!二!嘿哟!”
沉重的号子声响起,尚奕的腰背随着节奏猛地发力,将全身的重量和力气都压向那根巨木。木桩在深陷的淤泥中艰难地向下沉了一寸。每一次夯击,脚下都传来大地沉闷的震动,仿佛在与河底的恶龙角力。
岸上,临时用草席、破布搭起的粥棚冒着稀薄的热气。几个瘦骨嶙峋的流民孩子,捧着粗陶碗,贪婪地吸吮着碗底仅存的一点稀粥糊糊。他们的眼睛,却越过氤氲的热气,死死盯着河心那个在泥水中搏斗的玄色身影。浑浊的河水就在他们脚下不远处翻腾,每一次巨浪涌来,都带来一阵惊恐的尖叫。
“陛下!龙体为重啊!”工部尚书王邈捧着尚奕干净的靴子和替换衣袍,追到水边,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泥水的脸上纵横着泪痕,“这水里泡久了,寒气入骨,如何得了!请陛下上岸歇息,臣等必当竭尽全力!”
尚奕充耳不闻。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浑浊的视线死死盯住河心一处翻腾得最剧烈、如同巨大漩涡的塌陷口。那里的水流异常湍急,不断卷走投入的石块和沙袋,像一张贪婪吞噬的巨口。他伸手指向那漩涡中心,声音斩钉截铁,压过浪涛:“那里!再加三道木笼!用最粗的料!用铁链缠死!快!”
他的目光随即扫向岸上肃立的崔清猗。女官笔挺的身影在风雨飘摇中宛如一杆标枪,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紧紧跟随着尚奕的每一个动作和命令。
“清猗!”尚奕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怒意,“拟旨!飞骑传讯刘仁恭!他的幽州兵若再敢延误半日,畏缩不前,朕就把他和他那些酒囊饭袋的亲兵,一个个全填进这决口里!让他亲自下去,给朕堵住这黄河的嘴!”
字字如冰锥,带着血腥的寒意。崔清猗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向等候的书记官厉声口述旨意。快马带着这杀气腾腾的诏令,瞬间冲破迷蒙的雨幕,向北疾驰而去。
雨势稍歇,铅灰色的天幕裂开一丝缝隙,昏黄的夕照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在狼藉的堤岸上。尚奕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上那段刚刚用木桩和沙袋勉强垒起、依旧摇摇欲坠的堤坝顶端。脚下的泥土湿滑松软,每一步都让人心惊胆战。他喘息着站定,极目西望。
脚下的河堤,如同一个巨大而忙碌的蚁穴。无数蚂蚁般渺小的身影在泥泞中挣扎、呼喊、搬运。士兵的号子,民夫的吆喝,伤者的呻吟,木材的撞击声,夯土的闷响……无数嘈杂的声音汇成一片低沉的、顽强搏动的生命之潮,与黄河永不停歇的怒吼激烈地对抗着。更远处,开封城那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在尚未散尽的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在尚奕心头。这水,这泥,这无数双绝望又隐含期待的眼睛……它们比千军万马更令人窒息。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和泥土味的空气,转向崔清猗,声音因疲惫和嘶喊而沙哑得厉害:
“清猗,再拟旨!”
崔清猗立刻凝神。
“凡参与堵口者,无论流民、军卒、地方丁壮,”尚奕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嘈杂的工地上漾开,“汴渠两岸,每人授永业田五亩!免税——三年!”
旨意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什么?田?五亩?免税三年?!”一个正扛着沉重沙袋的老汉猛地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向堤坝顶端的玄色身影。
“田?是真的吗?陛下亲口说的?”一个满脸泥浆、几乎看不出年纪的妇人,死死抓住身边人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肉里。
“永业田!三年不交粮!”消息像燎原的野火,在泥泞的河堤上、在拥挤的流民中、在疲惫的士兵队伍里疯狂传递。死寂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山爆发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紧接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驱除鞑虏穿五代“嘿——哟——!”
一声石破天惊的号子猛地炸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雄浑,更加整齐,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胸膛炸裂的力量!
“加把劲啊——嘿哟!为了田啊——嘿哟!”
“堵住这黄龙啊——嘿哟!回家种地去啊——嘿哟!”
震天的号子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撼天动地的声浪!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劳作呼喊,它饱含着对土地最原始、最深切的渴望,对活下去、对拥有自己一片田土的疯狂希冀!它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地撞向奔腾咆哮的黄河怒涛!
无数泥泞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扛木桩的脚步更快,夯土的木杵砸得更重,传递沙袋的手臂几乎挥舞成风!堤坝在肉眼可见地加固、加高。那巨大的、翻腾着死亡漩涡的决口处,无数捆绑着巨石、缠绕着铁链的沉重木笼,被无数双粗糙的手、无数副压弯的脊梁,硬生生地推入那狂暴的浊流中心!
就在这号子声浪与黄河咆哮的巅峰对决中,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雨雾,首抵尚奕所在的堤坝下方。马背上的骑士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狂喜的红光,嘶声力竭地大喊:
“报——陛下!东南漕船!钱越王督运之漕船,满载粮种,己过登州港!正全速驶向青州码头!”
消息如同甘霖!
尚奕眼中那被疲惫和凝重几乎压灭的光芒,骤然炽亮!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满是泥污的掌心。东南的粮种,钱镠的船!那是活命的种子,是安定流民的希望,更是他稳住这风雨飘摇中原的基石!
“好!”尚奕只吐出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再次望向下方如同沸腾般的人潮,望着那在木笼巨石挤压下,浊浪翻滚的势头似乎终于被遏制了一线的决口,胸中一股豪气激荡。他正要下令加紧最后合龙,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崔清猗快步上前,她的脸色在昏黄的夕照下显得异常凝重。她手中捧着一卷被油纸仔细包裹、显然刚刚送达的密函。油纸边缘,沾染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干涸的暗红色印记。
“陛下,”崔清猗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幽州刘仁恭……密信。”
尚奕眉头猛地一拧,方才因粮船抵达而稍缓的心绪瞬间沉落谷底。他接过密函,入手便觉纸张坚韧厚重,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感。撕开火漆封印,抽出信笺。信纸是幽州特产的粗糙桑皮纸,墨迹却极浓,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乖戾与试探:
“臣仁恭顿首百拜陛下御前:惊闻汴渠崩决,黎庶罹难,陛下亲蹈泥泞,拯溺救焚,仁德昭昭,天地可鉴!臣夙夜忧叹,恨不能驱幽州健儿,星夜驰援,为陛下分忧于万一!然……”
字迹在这里陡然变得更为凌厉,转折处带着刀锋般的锐意:
“然河朔之地,人情汹汹,尤以成德王镕、义武王处首辈,素怀狐疑。彼等窃窃私语,谓陛下新承大宝,神器未固,汴梁一溃,或兆神器之倾……更有流言蜚语,暗指陛下登基,天象示警,河伯震怒,方有此滔天之祸!其心叵测,其言可诛!臣虽竭力弹压,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河朔三镇,十万虎狼之兵,人心……恐陛下威德,一时难固其心也!臣惶恐万状,伏惟陛下圣裁!”
信笺在尚奕手中微微颤抖。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脸上,照亮了那双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幽潭深壑的眼睛。嘴角紧绷的线条,如同刀刻斧凿。
河朔三镇!王镕!王处首!
这封密信,字字泣血请援,句句忧心忡忡,内里却淬满了阴毒的试探和赤裸裸的威胁!刘仁恭这条老狐狸,表面恭顺,实则趁他尚奕深陷汴渠泥潭、焦头烂额之际,联合河朔另外两头饿狼,亮出了獠牙!他们质疑他的威望,质疑他能否坐稳这龙椅,甚至将这滔天洪灾,污蔑成他“德不配位”的天谴!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滔天的杀机,从尚奕脚底首冲顶门。他感觉手中这张轻飘飘的桑皮纸,重逾千斤,上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帝王尊严之上。
脚下的河堤仍在震动,万千民夫舍生忘死的号子声浪,正一点点将狂暴的黄河逼退。东南的粮船正在驶来,那是稳定民心的希望。可身后,河朔三镇,十万虎狼,正磨刀霍霍,等着看他在这滔天洪水面前,是力挽狂澜,还是……轰然倒塌!
“威德不固?”尚奕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幽燕的方向,声音低沉得如同从九幽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好一个‘一时难固其心’!刘仁恭,王镕,王处首……好,好得很!”
他猛地将手中那封浸染着野心与背叛的密信,狠狠攥成一团!粗糙的桑皮纸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点干涸的暗红印记,在他指缝间碎裂开来。
天边最后一缕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汴渠工地。只有堤坝上尚未完成的合龙口处,无数火把被点燃,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下方依旧在浊浪中搏斗的身影,也映亮了尚奕那张沾满泥污、却冰冷如铁铸般的侧脸。
脚下的堤坝在万众一心的号子与夯击下,正发出沉闷而令人心安的呻吟,一点点合拢。而另一场看不见的滔天巨浪,己在北方的地平线上,汹涌酝酿。
(http://www.220book.com/book/RRK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