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芝，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沈云芝猛地回神，撞进小娘含笑的眼波里。
指尖触到身上的缎面时，她才惊觉，自己竟回到了出阁前的闺房！
“小娘！”喉头陡然发紧，沈云芝扑进小娘怀中，温热的泪瞬间洇湿了李氏肩头的衣料。
李氏轻拍着女儿颤抖的脊背，嗔怪里满是疼惜：“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起来？”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沈云芝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清晰的痛感传来，她才敢确信，自己真的重生了。
真好，小娘还在，还能这样搂着自己温声软语。
“云芝可是高兴糊涂了？”李氏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只是进了王府高门，规矩必定森严，你凡事要多……”
“我不想嫁了，小娘。”沈云芝仰起泪脸，攥紧了小娘的衣袖。
“昨日才应了你父亲的话，怎的突然变卦？”李氏愕然，眉宇间甚至浮起一丝不悦。
沈云芝心中苦笑。
她如何能说，上一世嫁入贤王府的两年，不过是场精心编排的阴谋？
嫡长姐沈芸萍嫁与贤王世子萧文彦时，曾是京中人人称羡的良缘。
可一个月前，长姐因难产撒手人寰，留下一对刚满六岁的龙凤胎。
父亲沈青山为固住与王府的姻亲，先是属意沈芸萍的嫡亲妹妹沈芸瑶续弦，却被她以死相拒，这才将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那时的她，只见过萧文彦一面。面如冠玉，气质翩翩。
加之父亲许诺，要将小娘接回府里抬为贵妾，沈云芝便鬼迷心窍应了这门亲。
首到嫁入王府才知真相：这位世子爷整日沉溺书画，心里装的全是嫡姐沈芸萍。
府中更有几房貌美侍妾。而那对龙凤胎，更是养不熟的顽劣性子。
她悉心照料，换来的却是“狐狸精”的辱骂。
人前乖巧懂事，人后却两次故意将有孕的她推倒在地，生生断送了腹中骨肉。
哭着向萧文彦诉苦，换来的只是“月儿和风儿尚小，你莫要计较”的冷语。
后来因两个孩子偏爱妾室孟姨娘，萧文彦对她愈发冷淡。
首到他入主东宫那日，竟送来一碗毒酒。
转头，他便迎娶了新的太子妃。
沈云芝捏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颤，强压下翻涌的寒意。
这一世，她宁肯不嫁人，也绝不重蹈覆辙，更不会替萧文彦抚养那对豺狼心性的儿女！
可父亲不过是工部尚书，能与王府结亲无异于攀龙附凤，又怎会轻易松口？
沈府五位子女的境况在她脑中盘桓：嫡母王氏膝下，有长姐沈芸萍、三妹沈芸瑶，还有弟弟沈宸元。
段姨娘仅育有兄长沈辰安。
放眼望去，家中适龄女儿寥寥无几。若她执意抗婚，沈家确实再无合适人选。
“若早些回来就好了……”望着渐渐暗沉的天色，沈云芝低声呢喃。
“云芝，你说什么？”李氏轻声问。
沈云芝面上浮起试探的笑意：“小娘，我只是在想，从前在郊外庄子里住着，无忧无虑。
而这半个月回到府里，规矩就这么多。嫁到王府……真有那么好么？”
李氏神色一凛，语气带上不容置疑的严厉：“你父亲接我们回来，就是因你早就到了嫁人的年纪！
进了王府，你就是世子妃，是堂堂正正的主母。日后生下的孩子唤你母亲，这般尊荣还不够？
况且，你嫁过去，你父亲也会给我名分。我盼了十几年，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沈云芝垂眸。前世那碗刺鼻的红花汤药仿佛还在喉间翻涌。
她记得清楚，大婚前日，嫡母王宛如派张嬷嬷送来的红花……若不是自己拼死吐了出来，又用金镯子堵住了对方的嘴……
想到此处，她轻声反问：“小娘，您当真觉得……夫人会容我顺利生子？”
“别胡思乱想！”李氏皱眉斥道，“你不嫁王府，又能寻到什么好归宿？莫忘了，贫贱夫妻百事哀！”
见小娘态度坚决，沈云芝只得轻轻环住她的腰，软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您别生气。”
就在这时，丫鬟绿芽掀帘进来，鬓边那支银簪花格外显眼：“三小姐，老爷唤您去安平院一趟。”
沈云芝抬眼看向她。
这张看似清秀老实的面孔，前世可是费尽心机爬上了萧文彦的床榻。
和那孟姨娘沆瀣一气，没少参与有些事。
相较之下，那个木讷寡言的红梅，倒是憨实可靠。
“红梅在忙什么？”沈云芝不动声色地问。
“回小姐，在洗衣裳呢。”绿芽应着，沈云芝又问：“紫竹呢？”
“小姐说笑了，咱们院里哪有个叫紫竹的？”
沈云芝这才想起，如今嫡母只拨了两个丫鬟过来。
那个原名兰草、后来被她赐名紫竹的姑娘，此刻大概还在某个角落洒扫庭除，等着被嫡母当作添头塞进她的嫁妆队伍里。
那丫头一手琵琶弹得极妙，后来即便被萧二公子要了过去，见了她仍会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
安平院是沈青山的居所，离她们母女住的西苑颇有些距离。
沈云芝踩着青砖快步疾行，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应对父亲。
“哟，云芝，走这么急，是等不及要飞上贤王府的高枝儿了？”
斜刺里蓦然转出沈芸瑶的身影，她掐着腰，团花比甲下的裙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
沈云芝在袖中暗暗攥紧了拳。
回到府里这一个来月，这位三妹素来爱寻她晦气，无他，只因她承袭了小娘那份惹人嫉恨的好相貌。
柳叶眉，秋水眸，纵然只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褙子，也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清艳。
嫡母王氏最恨的便是这点，当年硬是给小娘扣了个“痨病”的污名，将人远远打发了去城外庄子。
父亲沈青山虽时常去探望小娘，那份怜惜却从未分润给她半分。
在他眼中，三个女儿不过是攀附权贵的棋子，何况她只是个卑微庶女。
“问你话呢，哑巴了？”沈芸瑶尖声问道。
“有事？”沈云芝语气冰冷。
“自然是恭喜姐姐要当世子妃了。”沈芸瑶拖长了调子，指尖用力绞着帕子。
沈云芝眉梢一挑，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妹妹客气。待你日后嫁与那杨思远，怕是还得随他唤我一声姑母呢。”
杨思远，贤王妃的远房侄孙，正是沈芸瑶藏在妆奁最深处的春闺绮梦。
“你……你少得意！”沈芸瑶气得跺脚，扭身便走。
绿芽望着三小姐远去的背影，小声问道：“小姐今日怎敢这般顶撞三小姐？”
沈云芝抬眼望向天边渐沉的暮色，想起前世忍气吞声换来的那碗毒酒，唇边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死过一遭的人，还怕什么撕破脸皮？那些年强咽下的委屈，早把一颗心泡成了黄莲，如今不过是把积年的苦水往外倒一倒罢了。
目光落回身侧亦步亦趋的绿芽身上，这丫头总在眼前晃悠，聒噪又惹厌。
沈云芝指尖轻捻着帕子，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绿芽，你……可有心仪之人？”
这话里藏着的试探与深意，绿芽岂会听不明白？
若搁在从前，她只是大厨房里烟熏火燎的烧火丫头，谈婚论嫁，左不过是在府中粗使小厮里挑个凑合。
可如今大不相同！二小姐即将嫁入王府，身为陪嫁的贴身大丫鬟，日后前程岂可限量？
思及此处，绿芽心头一热，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憧憬，面上却愈发恭顺，屈膝道：“回小姐的话，奴婢一心只想伺候好小姐，旁的心思……那是万万不敢有的。”
沈云芝垂眸，静静看着绿芽低垂的发顶，终究未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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