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一个字，从顾言时喉咙里挤出来，艰涩无比。他以为她只是一时意气，却在她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神里，看到了孤注一掷的决绝。那份离婚协议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最终还是签了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为这段仓促开始，又潦草结束的婚姻，画上一个无声的休止符。
韩艳接过，看也未看，折好，放回包里。整个过程，她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办妥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顾言时看着她，心头那股熟悉的慌乱再次攫紧了他。他想说点什么，挽回，或者仅仅是质问，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说他错了？说他会改？这些年，他连她喜欢月季，讨厌香菜都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第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这种感觉，比战场上子弹擦过耳边的瞬间，更让他心悸。
翌日，天刚破晓。
韩艳拉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走出了这个她住了数年的“家”。没有回头，没有留恋。晨曦微露，薄雾尚未散尽，她的身影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坚定。
顾言时站在二楼的窗边，一夜未眠，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他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像一缕青烟，被风一吹，就散了，再也抓不住。他攥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门口停着一辆预约好的车。韩艳报出地址：“安宁疗养院。”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但很快便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
安宁疗养院，名字听着祥和，坐落在城市远郊，一处僻静的山脚下。白色的主楼，灰色的附属建筑，高高的围墙，以及窗户上不甚明显的加固痕迹，都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草木混合的奇异味道。
这里不像疗养，更像是一种……放逐。
韩艳平静地办了入院手续。护士引她去病房，走廊很长，很安静，偶尔能看见几个穿着统一病号服的人，目光呆滞地在花园里踱步，或是一个人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她的房间在三楼，朝南，有一扇大窗。窗外是连绵的山，和一小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简单，干净，也空旷得令人心慌。
但韩艳却觉得很好。这里安静，没有人打扰，她终于可以不用再扮演任何人，不用再费心去讨好，去迎合。
她将行李箱里的几件衣物取出，挂进衣柜。梳妆台上，依旧空空如也。她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午饭是统一的营养餐，清淡得几乎没有味道。韩艳小口小口地吃着，如同嚼蜡，却又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本味。
下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暖黄。她没有看书，也没有发呆，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感受着时间的流逝。像一株终于停止了生长的植物，放弃了对阳光雨露的渴求。
顾言时是在第三天找来的。
他穿着便装，头发有些凌乱，眼里的红血丝更重了，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不见了往日的挺拔与从容，显得有些狼狈。
“我找韩艳。”他对前台护士说，声音沙哑。
护士查了记录，公式化地回答：“韩女士交代过，不见任何人。”
“我是她丈夫！”顾言时提高了音量，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硬。
护士只是平静地重复：“抱歉，顾先生，韩女士交代过，不见任何人。这是她的权利。”
“让她出来！我有话对她说！”顾言时有些失控，他从未被人如此干脆地拒之门外。
疗养院的保安闻声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站在顾言时身侧。
顾言时看着那扇冰冷的门，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里面那个决绝的女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与怒火，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麻烦你转告她，我会再来。”
他每天都来。
有时带着她从前爱吃的点心，虽然他也是临时抱佛脚问了王婶才知道；有时带着新开的财经杂志，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安静地陪他看；有时，他什么也不带，只是在疗养院门口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像一尊望妻石。
但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韩女士不见。”
他开始给韩艳打电话，电话能打通，却永远无人接听。他发信息，一条条，石沉大海。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那个会因为他出任务而彻夜不眠，会笨拙地学着给他织围巾，会满心欢喜地等他回家的韩艳，怎么就变成了一个连见他一面都不肯的陌生人？
时间久了，疗养院的护士和保安都认得了他。他们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变成了后来的同情，再到最后的漠然。
王婶来看过韩艳一次，隔着探视窗，看着明显消瘦，却眼神平静的韩艳，叹了口气：“小韩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韩艳只是浅浅一笑：“王婶，我挺好的。这里清净。”
再后来，顾言时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不是放弃，而是军中事务繁忙，他不可能一首耗在这里。但他依旧会定期打电话，得到的永远是忙音。
他开始频繁地梦到从前。梦到他们刚结婚时，她小心翼翼地在他书房门口探头探脑，问他要不要喝水；梦到她第一次穿上他买的裙子，在他面前羞涩地转圈；梦到她在他怀里，小声地抱怨他身上的烟草味，却又抱得更紧。
梦醒时分，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蚀骨的悔意。
他以为她永远是他的港湾，却忘了，港湾也会有被风浪摧毁的一天。
韩艳在安宁疗养院住了下来。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偶尔会在花园里走走，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云卷云舒。她的世界，缩小到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却也简单到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不再期待任何人的到来。
顾言时最后一次尝试联系她，是在一年后，他即将调离这座城市。电话依旧无人接听。他站在疗养院门外，看着那栋白色的建筑，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孤岛。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此后，经年。
韩艳再也没有踏出过安宁疗养院一步。顾言时也再没有回来过。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弥合。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是一生。
他们，终究带着各自的遗憾到死，未再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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