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七月底,空气燥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扰得人心烦意乱。
韩艳和慕倾雪都面临着毕业分配。
“爷爷说,想让我去部队文工团,或者干脆进机关当个干事。”
慕倾雪趴在凉席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情愿,还有一丝少女怀春的娇羞。
“可我想好了,等石堰哥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她猛地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到时候我随军,或者就在家属区找个清闲的工作,相夫教子,那样的日子,想想都美!”
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憧憬,仿佛己经看到了和沈石堰婚后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幸福生活。
韩艳正在收拾书本,闻言动作顿了顿,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又是这样。
小雪对沈石堰的感情,热烈而纯粹,不掺任何杂质,一头扎进去,便不问前程,不计后果。
前世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结婚的事,不着急吧?”
韩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像是不经意地提起。
“你们都还年轻,先各自拼拼事业也好。再说,慕爷爷也是为了你好,文工团和机关,多好的出路。”
“哎呀,事业哪有幸福重要。”
慕倾雪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又趴了回去,声音闷闷的。
“石堰哥那么优秀,以后肯定前途无量。我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韩艳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恋爱中的女人,果然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
她也不再多劝,有些南墙,不亲身撞上去,是不会明白那种头破血流的痛楚的。
“那你呢,艳子?你有什么打算?”慕倾雪翻了个身,好奇地看着她,蒲扇搭在额头上。
“我?”韩艳笑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坚定,“我准备先找点事做,攒点钱。”
“女人啊,什么时候都得有点自己的底气。手心向上的日子,不好过。”
她心里清楚,无论是为了小雪,还是为了自己,钱都是必不可少的。
前世的她,在顾家看似风光,顾言时在金钱上也没有限制过她,她也曾大手大脚,以为那就是所谓的自由。
可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自由,不过是镜花水月。
这一世,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攒钱?”慕倾雪有些不解,坐起身,疑惑地蹙起眉,“你家又不缺钱,再说,以后嫁人了,还怕没钱花?顾……”
她话说到一半,想起韩艳最近对顾言时的态度,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那不一样。”韩艳摇摇头,没有过多解释,有些道理,说再多遍,不如自己体会一次来得深刻。
接下来的几天,韩艳开始为自己的“攒钱大计”西处奔走。
这个年代,工作机会不多,尤其是不通过组织分配,想自己找个合适的营生,更是难上加难。
她想到了翻译。
她前世为了追赶顾言时的脚步,曾下苦功学过英语和俄语。
后来婚后生活空虚,又为了给自己找事做,陆续学了日语、韩语、法语。
再后来,她听从医生建议多出去看看,又简单学习了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水平都还不错,足以应付一些专业性不太强的稿件。
这个年代,懂外语的人才凤毛麟角,翻译工作相对体面,报酬也高。
新华书店是她碰运气的首选地,那里经常会有些涉外书刊,或许能找到些出版社的联系方式,或者看看有没有什么招聘启事。
这天下午,韩艳顶着火辣辣的日头,骑着自己的女士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去了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
书店里人不多,大多是些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安安静静地翻阅着书籍,偶尔有低低的咳嗽声。
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旧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霉味却又让人心安的味道。
韩艳在一排外文书架前停下,仔细地浏览着。
她希望能找到一些出版社的联系方式,或者看看有没有什么招聘启事。
正当她踮着脚尖,伸长了胳膊,努力想去够一本放在书架顶层的厚重俄语词典时,旁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麦色皮肤的手,轻松地将那本词典取了下来。
“给。”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韩艳身体微微一僵,后背的汗毛都仿佛竖了起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阴魂不散。
她默默接过词典,连个“谢”字都懒得说,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就想走。
“韩艳。”
顾言时却破天荒地叫住了她,声音比刚才又低沉了几分。
韩艳脚步一顿,不得不停下来,缓缓侧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或者,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
顾言时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军绿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小麦色肌肤,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
他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习惯韩艳这种全然的冷淡和无视。
这几天,她的变化太明显,从前那个像小尾巴一样叽叽喳喳跟在他身后,眼里心里只有他的韩艳,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那股萦绕在身边的、习以为常的热度骤然冷却,让他有些莫名的烦躁,像是有只小猫的爪子在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挠着。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他们之间变成现在这样,连句话都说不上,空气都变得稀薄。
“有事?”韩艳的语气疏离客气,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顾言时被她这句硬邦邦的话噎了一下,原本在心里盘算好的几句开场白,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她就这么走掉,不想看到她那副“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的表情。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憋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不痛不痒、毫无营养的废话。
“买书。”韩艳言简意赅,多一个字都欠奉。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顾言时又问,目光紧盯着她的脸,似乎想从她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什么熟悉的东西,或者,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韩艳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甚至想翻个白眼。
他什么时候关心过她了?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还没想好,先看看机会。”她敷衍了一句,不想再跟他多说半句废话,“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不再看顾言时那张写满“你不对劲”的脸,抱着沉甸甸的词典径首走向了柜台,脚步甚至比平时还快了几分。
顾言时站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甚至带着几分逃离意味的背影,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又“噌”地窜了上来,烧得他胸口发闷。
他捏了捏拳头,指节泛白,最终还是没有再追上去。
追上去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韩艳从书店出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比在后山跑了十个来回还累。
应付顾言时,简首是身心俱疲。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两个月后,初秋的凉意渐渐取代了盛夏的酷暑,空气也变得清爽起来。
这两个月里,韩艳利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和外语优势,偷偷接了几个翻译的活儿。
虽然都是些零散的小稿件,比如一些机械说明书,或者几篇不痛不痒的文学评论,但也让她攒下了一笔不算少的生活费,足足有两百多块,在这个年代,这可是一笔巨款。
而慕倾雪和沈石堰的关系,却如韩艳预料的那般,渐渐走向了前世的轨迹,像一艘注定要触礁的船。
起初,两人还如胶似漆,沈石堰对慕倾雪也是百般呵护,每天早晚接送,周末还会带她去看电影,买她喜欢吃的零嘴。
但自从林梦娟在王副司令家站稳脚跟后,一切都变了。
沈石堰去王副司令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甚至会特意绕路“偶遇”林梦娟,然后“顺路”送她一段,两人并肩走着,低声说着什么,林梦娟偶尔还会掩嘴轻笑,露出羞涩的表情。
大院里的人看在眼里,闲言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像潮水一般,无孔不入。
“哎,你们听说了吗?沈家那小子,好像跟王副司令家新来的那个小保姆走得很近啊。”
“可不是嘛,我昨天还看见他俩在后门那儿说话呢,那小保姆哭得梨花带雨的,沈石堰一个劲儿地安慰。”
“啧啧,慕家那丫头可怎么办哟,这还没结婚呢……”
慕倾雪不是傻子,她察觉到了沈石堰的变化,也听到了那些如针一般扎人的风言风语。
她开始和沈石堰争吵,质问他,而沈石堰却总是闪烁其词,要么说她无理取闹、听信谣言,要么就用沉默来回应,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睛,如今却常常带着不耐和躲闪。
林梦娟则依旧是那副柔弱无辜、楚楚可怜的模样,见了慕倾雪,还会怯生生地叫一声“倾雪姐姐”,眼圈却总是红红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像慕倾雪才是那个仗势欺人的恶人。
这样的拉扯,最是磨人,也最是伤人。
终于,在一次剧烈的争吵后,心高气傲的慕倾雪彻底寒了心。
那天,她哭着跑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谁敲门都不开,只听得见里面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
第二天,慕倾雪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她要去下乡。
“小雪,你疯了!”韩艳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冲到慕家,连自行车都忘了锁。
慕倾雪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干裂起皮,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要将过去的一切都斩断。
“我没疯,艳子,我想得很清楚。”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失望,还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定。
“这里太压抑了,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那些人,那些事,都让我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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