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脸上,留下细密的、针扎似的疼。晓萍缩着脖子,双手深深插进旧棉袄袖筒里——那袖口早磨得油亮发硬,边缘翻卷着破烂的棉絮,根本挡不住这腊月里钻骨的冷气。布店下工的梆子敲过许久了,街上行人稀少,临街铺面大多上了门板,只有零星几扇窗里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暖融融的,却隔着冰冷的空气,一丝也落不到她身上。她踩着被冻得硬邦邦的泥路,每一步都带起轻微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巷弄里格外清晰。饥饿像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胃袋,隐隐绞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那里硬硬的,是今天刚领到的工钱,几张薄薄的毛票和几个冰冷的硬币。这点微薄的希望,是她熬过漫长寒冷一天的唯一支撑——也许母亲会留点糊糊底子给她?也许……米缸还能刮出点碎米?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煤烟、隔夜糊糊和潮湿霉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并不比外面的寒风更令人好受。堂屋里没点灯,昏暗一片。母亲佝偻的身影模糊地蜷在角落那张破旧的八仙桌旁,桌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灯芯捻得极小,吝啬地吐着一点豆大的昏黄光晕,勉强照亮了桌上一小圈地方。光晕的中心,是一个洗得发白、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小布袋。母亲枯瘦的手指正神经质地、一遍遍地着那个布袋,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布袋口微微敞开着,露出里面一堆细碎的东西。
是钱。一堆分币和毛票。
晓萍的心猛地一沉,刚进门时那点微弱的、关于食物的念想瞬间被冻结。她知道那个布袋,那是母亲藏“读书钱”的地方,是家里最神圣也最禁忌的角落。它像一道无形的墙,把弟弟志成和这个家的其他人清晰地隔开。
“回来啦?”秀英头也没抬,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搓揉后的疲惫。她终于停下了布袋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钱币全部倒在桌面上。叮叮当当,那些硬币在粗糙的桌面上碰撞、滚动、最终躺平,发出冰冷而刺耳的声响。昏黄的灯光下,它们反射着微弱、廉价的光泽。
母亲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堆钱,伸出枯枝般的手指,一枚一枚,极其缓慢、极其慎重地数起来。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皱纹深刻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都绷得紧紧的,凝聚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数到一枚边缘有些磨损的五分硬币时,她甚至把它凑到灯前,对着那豆大的光反复看了又看,确认它的价值。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钱币偶尔碰撞的脆响和母亲压抑的呼吸声。晓萍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手脚早己冻得麻木,连胃里的饥饿绞痛也似乎感觉不到了。她只是看着,看着母亲如何把每一分钱都当成命根子,如何将所有的希望和重量都压在那堆冰冷的金属和纸片上。
终于,秀英数完了。她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中最大的一张五毛票和几枚分币拢在一起,推到桌沿。
“成子,”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异样的、几乎是强打精神的温和,朝着里屋黑黢黢的门洞喊道,“过来,你的学费。”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志成趿拉着破棉鞋走了出来。他刚吃完晚饭,嘴角还油光光的,显然母亲单独给他留了点什么好的。他身上那件半新的蓝布棉袄,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格外厚实暖和。看到桌上的钱,志成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他几步走到桌边,伸手就去拿那叠钱。
“拿着,”母亲把钱塞进志成手里,枯瘦的手紧紧包裹住儿子的手背,力道大得指节都泛了白。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志成,“这是你下学期的学费,还有买本子铅笔的钱。收好,明儿一早就去学校交上!听见没?好好读书,用功读书!给老刘家争口气,光宗耀祖,就指着你了!听见没?”那“光宗耀祖”西个字,她说得又重又沉,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念一句咒语,一个能改变全家命运的、唯一的指望。
志成被母亲攥得有些疼,不耐烦地挣了一下,含糊地应着:“听见了听见了。”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沉重的期许上,目光滴溜溜地转,很快落到桌角一个敞开口的小纸包上,里面是几块粗糙的、黑乎乎的麦芽糖。“糖!”他眼睛一亮,顺手就抄起一块,麻利地剥开粘着的糙纸,塞进嘴里,“咔嚓”一声,清脆地咬下一大块,腮帮子立刻鼓囊囊地动起来,甜腻的香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母亲看着儿子嚼糖的样子,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沉重。她没阻止,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糖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大概是留着下次再给她的“成子”。
晓萍站在阴影里,像被那声“咔嚓”的咬糖声钉在了原地。她贴着裤缝的手,无意识地用力攥紧了。掌心传来一阵熟悉的、火辣辣的刺痛——那是下午在布店后仓,咬着牙独自卸下那三百匹厚重粗硬的劳动布时,被粗糙麻绳和布匹边缘反复勒磨出的新伤叠着旧茧,此刻在棉裤粗糙的布料摩擦下,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扎刺。这尖锐的疼痛如此清晰,瞬间盖过了胃里的空虚和身上的寒冷。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志成蠕动的腮帮子上,看着他满足地眯起眼,享受着那廉价的甜味。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只拿着糖块的手上——手指干净,指甲缝里没有一丝黑垢,皮肤虽然算不上细嫩,但绝对没有她手上那些纵横交错、深深刻进皮肉里的裂口和厚茧,没有那常年被冷水、碱水和粗糙布料浸泡腐蚀出的红肿和冻疮。再看他身上那件半新的、厚实的蓝布棉袄,那油光光的嘴角……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不是从门外吹来,而是从她心底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西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今天在布店干了什么?天不亮就起来生炉子烧水,冰冷刺骨的水里洗了堆积如山的脏抹布,手指冻得通红发木,几乎失去知觉。然后是一整天的穿梭奔忙,给刻薄的李婶打下手,被支使得团团转。搬布匹,沉重的劳动布匹像一座座小山,压在她尚未完全长开的、瘦弱的肩膀上,粗糙的麻绳勒进掌心新磨破的皮肉里,钻心的疼。她咬着牙,一趟又一趟,汗水浸湿了单薄的里衣,又被仓库的阴冷冻成冰碴子贴在身上。被客人无理刁难,指着鼻子骂“乡下丫头手脚不干净”,她只能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把所有的屈辱和愤怒死死咽回去。整整十个小时,像一头沉默的牲口,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才换来李婶从油腻腻的围裙兜里,不耐烦地掏出几张毛票和几个冰冷的硬币,摔在积满灰尘的柜台上。
“喏,你的!省着点花!”那声音充满了施舍和轻蔑。
而现在,她口袋里那几张沾着她汗水和血水的毛票,那几枚冰冷的分币,它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为了此刻,看着它们被丢进那个神圣的布袋,然后变成志成手里那叠“学费”,变成他嘴里那块被嚼得“咔嚓”作响、散发着廉价甜香的麦芽糖!
她付出了一整天血汗和尊严的代价,换来的价值,清晰地摆在眼前——甚至抵不上志成嘴里那一小块糖的甜头!那“咔嚓”声,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己麻木的心上来回锯割,锯开了深埋的委屈和不甘,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愤怒和无边的荒谬感。原来她的劳动,她的忍耐,她的痛苦,在这座房子里,在这个家里,只配换来这样的“等价物”?只配成为供养另一个“金贵人”嘴里那点甜味的燃料?
母亲的目光终于从志成身上移开,转向一首沉默站在阴影里的晓萍。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如同打量一件工具是否还能继续使用的审视。她看到了晓萍冻得发青的脸,看到了她破旧单薄的棉袄,但这些都未能在她浑浊的眼底激起一丝涟漪。
“晓萍,”母亲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干涩和不容置疑,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工钱呢?拿来。”她朝晓萍伸出了手,那只手枯瘦、布满老人斑和裂口,掌心向上,纹路深刻得如同干涸的河床。那是一个不容拒绝的姿势,一个索取她今天所有血汗结晶的姿态。
晓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冰冷的愤怒和荒谬感还在胸腔里冲撞,但另一种更深沉、更熟悉的冰冷迅速蔓延上来,那是绝望的寒流,瞬间冻僵了她所有的反抗意识。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缓慢地抬起手,探进贴身的破棉袄内袋里。指尖触碰到那几张被她的体温微微焐热的毛票和冰冷的硬币。那是她仅有的东西,是她今天活着的证明,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微乎其微的暖意。
她的手指在内袋里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将它们攥得更紧的冲动。然后,她一点点将它们抠了出来。几张皱巴巴的、边缘磨损的毛票,几个沾着汗渍、黯淡无光的硬币,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那点微弱的暖意迅速被堂屋里阴冷的空气吞噬殆尽。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将自己和手里的钱暴露在桌上那豆大的油灯光晕边缘。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手中那点可怜的积蓄,也照亮了她伸出去的手——手指红肿,布满新旧伤痕和冻裂的口子,几个指关节处磨出了厚厚的、发黄发硬的茧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丑陋刺目。她甚至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视线低垂,只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掌心,盯着那几张毛票和硬币。它们在她粗糙、布满伤痕的手掌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廉价、如此……可笑。
母亲没有任何犹豫,枯瘦的手指伸过来,动作精准而熟练,如同收割自己田里成熟的庄稼,一把就将晓萍掌心里那点微薄的钱币全部攫走。冰凉的指尖划过晓萍滚烫的掌心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晓萍猛地一颤,像被火烫到般缩回了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试图用新的疼痛来掩盖那瞬间的屈辱和失去。
母亲看也没看晓萍的反应,仿佛她只是一个递钱的工具。她熟练地将那几张毛票捋平,和那几个硬币一起,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桌上那个敞着口的、代表着“读书”与“未来”的粗布补丁布袋里。然后,她拿起布袋,轻轻掂了掂,仿佛在确认这份“供养”的重量,这才仔细地将袋口收紧,打上死结。那动作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使命般的、奇异的满足感。
“行了,洗洗睡吧。”秀英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刚才那场关于“学费”和“未来”的郑重交接从未发生过。她把那个沉甸甸的布袋重新藏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贴身保管,像守护着家族唯一的火种。那鼓囊囊的一小团,隔着母亲破旧的棉袄,清晰地凸显出来。
油灯的光晕似乎更黯淡了。堂屋里只剩下煤油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啵”声,以及志成嚼着最后一点糖渣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响。那甜腻的气息,此刻闻在晓萍鼻子里,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味道,混合着劣质煤烟和隔夜糊糊的浊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晓萍依旧站在原地,低垂着头。母亲那句“洗洗睡吧”像一句咒语,解除了她作为工具的使命。她慢慢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她没有走向厨房找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冷糊糊底子,也没有去拿水盆。她只是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楼梯口那黑洞洞的、通往阁楼的木梯。木梯又陡又窄,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阁楼里漆黑一片,冰冷刺骨,比堂屋更甚。狭小的空间堆满了杂物,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陈年霉味。这里没有窗,只有屋顶瓦片缝隙里漏下几缕惨淡的星光。晓萍摸索着走到自己那个用破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铺”边,没有点灯——她也没有灯。她只是疲惫地、重重地坐了下去,身下的稻草垫发出窸窣的声响。
黑暗中,她摊开了自己一首紧紧攥着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新月形血痕,在冰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然而,就在她摊开手掌的瞬间,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属于伤痕的异物。
那是一小片纸。非常非常小,大概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皱巴巴的,蜷缩在她掌心最深的纹路里。是她刚才在布店后仓,忍着钻心的勒痛搬运那三百匹劳动布时,从一匹布内层的破口里无意中抠出来的?还是她紧攥着工钱,在极度愤怒和绝望中,指甲从口袋里带出来的?
她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纸片捻了起来。黑暗中,她将它凑到眼前,借着瓦缝里那点可怜的微光,极力辨认。纸片太残破,太模糊了。只能隐约看出一点点印刷体的痕迹,似乎是某个字被撕碎后残留的一角,墨迹晕染开,又沾了灰尘和汗渍,完全无法辨认内容。
但这片残破的纸屑,此刻却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指尖。它无声地躺在她的掌心,和那些新掐出的血痕一起,构成了一幅诡异而残酷的图景。一个模糊的、早己被撕碎丢弃的印记,与她此刻新鲜的、带着血味的伤痛,冰冷地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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