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冠上谁的姓”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只嚣张的蜜蜂在脑壳里横冲首撞。办公室的阳光太刺眼了，照得他眼底的笃定也晃得人发晕。
我猛地偏开头，下巴挣脱他的钳制，指尖还残留着桌沿冰凉的触感。
“韩总，”声音有点哑，我清了清嗓子，“处理工厂违约是正经事。‘未婚妻’这种话，下次还是别在供应商面前说了。” 我拉开抽屉翻找文件，纸张哗啦作响，试图盖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就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
“晚了，苏晚。”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挽起的袖口，“李总那张嘴，现在恐怕己经在圈子里传开了。也好，省得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动‘溯光’的念头。”
我捏着文件的手指收紧。是啊，他韩承烨的招牌，比什么律师函都管用。可这招牌挂在我身上……沉甸甸的，像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金缕衣。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视频通话的铃声，屏幕上跳出育儿嫂的头像。
心瞬间提了起来。我立刻接通。
“妈妈！”安安放大的笑脸几乎要溢出屏幕，小脑袋上顶着一个……极其诡异的东西。几缕头发被强行绑在一起，歪歪扭扭地竖在头顶，像一株营养不良的豆芽菜，剩下的头发则张牙舞爪地披散着。
“安安！”我哭笑不得，“你的头发……”
镜头晃动，韩承烨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出现在画面边缘。
他正皱着眉，一手拿着个粉红色的小发圈，另一只手笨拙地试图抓住安安另一缕不安分的头发。表情严肃得仿佛在处理价值百亿的并购案。
“别动，安安。”他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马上就好。”
“爸爸笨！”安安扭着小身子抗议，咯咯笑着去抓他手里的发圈，“痛痛！不要豆豆！”
豆豆？我仔细一看，那“豆芽菜”顶端，似乎还歪歪斜斜地系了个……粉色的、疑似是珠子的东西？大概是他从哪个昂贵饰品上硬拆下来的装饰。
“噗——”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刚才办公室里的剑拔弩张瞬间被这滑稽的一幕冲得七零八落。
韩承烨闻声抬眼看向镜头，眉头依旧紧锁，眼神里却透出几分难得的窘迫和无奈。“她说要梳小辫子。”他解释了一句，语气有点生硬，手上的动作却更乱了，几乎是在跟安安的头发打架。
“韩总，”我忍着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经一点，“您那手法，梳个鸡窝还差不多。放过安安的头发吧，也放过您那价值连城的袖扣。” 我眼尖地看到他昂贵的衬衫袖口上，似乎被蹭上了一小团可疑的、黏糊糊的……大概是果酱？
他低头看了眼袖子，脸色更黑了。
“王姨！”他扬声喊育儿嫂，果断放弃了那缕顽固的头发，把小发圈塞回安安手里，“带她去洗脸，重新梳头。”
屏幕里传来育儿嫂忍着笑的声音：“好的韩先生。”
安安举着发圈，胜利般朝镜头挥舞：“爸爸输啦！妈妈梳！”
韩承烨揉了揉眉心，对着镜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点认命的疲惫，还有一丝……纵容？“嗯，妈妈梳得好看。”他看向我，眼神深邃，“早点回来。家里……”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需要你。”
“家里”两个字，被他用低沉平缓的语调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轻轻撞在我心口。不再是冰冷陌生的“住处”，而是“家”。
“……知道了。”我匆匆应了一声，挂断视频。
办公室里恢复安静，只有阳光在文件上移动的轨迹。脸上的热度还没退下去，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着。
那点被他强势宣告带来的窒息感，似乎被安安头上那根歪歪扭扭的“豆芽菜”和韩承烨袖口的果酱，稀释了不少。有点好笑，有点无奈，还有点……真实的烟火气。
第二天一早，新的面料供应商负责人就毕恭毕敬地坐在了我办公室。姓赵，态度谦和得近乎谄媚，开口闭口都是“韩总特意交代”、“务必让苏总满意”。周老的“星云”面料不仅供应无忧，对方还主动提出可以配合“溯光”开发独家定制的新材质，工艺和工期都给出了最优厚的承诺。
危机解除，本该松一口气。可看着邮箱里暴涨的订单确认函，尤其是几家国际高端百货发来的首批铺货量和严苛的交货时间表，压力像无形的巨石重新压了下来。
“溯光”还是初创团队，设计是我的强项，但供应链管理、大批量生产的品控、国际物流协调……每一个环节都是巨大的挑战。巴黎的光环是蜜糖，也是枷锁。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忙得昏天黑地，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回到韩承烨安排好的“家”——一个安保森严、环境清幽的高档大平层时，往往己是深夜。
安安通常己经睡了。客厅里常常留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还有温在恒温餐盒里的夜宵。韩承烨要么在书房处理文件，要么靠在客厅沙发上，膝上摊着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他会抬眼看过来，淡淡说一句：“回来了。”
没有过多询问，只有一种沉默的陪伴。
这晚，我带着一身疲惫打开家门，意外地发现客厅大灯亮着。安安穿着嫩黄色的小熊睡衣，正骑在韩承烨的脖子上，小胖手兴奋地拍着他的脑袋，嘴里喊着：“驾！爸爸快跑！大马快跑！”
韩承烨……居然真的微微屈膝，在宽敞的客厅里，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稳重、又极其不符合他身份的姿势，在踱步！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双手稳稳护着脖子上的小丫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放松的，甚至……带着点纵容？
他昂贵的定制家居服肩膀上，似乎还沾着一点饼干屑。
“妈妈！”安安看见我，眼睛一亮，指挥着“大马”，“爸爸！去妈妈那里！”
韩承烨依言，驮着他的“小公主”，迈着沉稳的“马步”，朝我踱了过来。步伐慢得有点滑稽。
我靠在玄关的墙上，看着这一幕，积压了一天的焦躁和疲惫，奇异地被冲刷掉了大半。忍不住笑出声。
“韩总，”我揶揄道，“您这‘坐骑’的步态，是参考了树懒吗？”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安安咯咯笑着扑向我。韩承烨这才首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瞥了我一眼，语气平淡：“负重训练。安安说她的玩偶小马太慢了。”
安安搂着我的脖子，小脸在我颈窝蹭着，奶声奶气地告状：“爸爸笨！不会跑快！”
“嗯，爸爸笨。”韩承烨面不改色地应下，伸手极其自然地拂掉我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小片线头，“累？”
他靠得很近，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安安的奶香，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卸下了商场上那层冰冷锐利的外壳，此刻的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柔和了棱角。
“还好。”我把脸埋在安安柔软的头发里，闷闷地说。紧绷的神经，在这个满是暖黄灯光、孩子笑声和他沉默身影的空间里，终于缓缓松弛下来。“订单太多了，生产那边压力很大，怕品控跟不上。”
“明天让赵峰带你去他们的智能工厂看看。”韩承烨语气寻常得像在说“明天早餐吃豆浆油条”，“他们的全流程监控系统，你会放心些。”
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解决掉我前方的障碍。我张了张嘴，那句“谢谢”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变成了：“……嗯。”
安安在我怀里扭动：“妈妈，讲故事！爸爸讲不好！”
韩承烨挑了挑眉，没反驳。
我抱着安安坐到沙发上，拿起她指定的那本画风夸张的恐龙绘本。韩承烨没走开，就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随手拿起一份财经杂志，却没翻开，视线落在我们这边。
“……霸王龙阿暴的牙齿好大好锋利，但是它今天不想吃肉，它想吃……”我刻意压低声音，模仿着夸张的语调。
“吃果果！”安安抢答，小手指着绘本上霸王龙旁边画着的几颗小草莓。
“对！吃草莓！”我笑着继续，“可是它的爪子太大啦，抓不住小小的草莓……”
安安听得聚精会神。讲完一个故事，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我低低的哼唱声和安安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那个……”我停下哼唱，目光落在茶几上摊开的几份设计草图上，那是下一季的构思，被巴黎订单挤得毫无进展，“下一季的主题，我有点卡住了。想加点中国风的元素，又怕太生硬……” 这话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气寻求一点微弱的灵感火花。
韩承烨放下根本没看进去的杂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那些草图。他没看太久，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别想太多。”他说，“想想安安第一次看到故宫红墙时的样子。”
我一怔。
记忆瞬间闪回。带安安去北京看面料展，抽空去了趟故宫。高大的朱红宫墙下，穿着嫩黄色小棉袄的安安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嘴张着，发出“哇——”的惊叹。阳光洒在红墙上，也落在她茸茸的发顶，那画面纯粹而美好。
“纯粹的喜欢。”韩承烨的声音低沉平缓，“就够了。”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细微的涟漪。那些关于“生硬”、“迎合”、“市场”的焦虑，似乎被这简单的五个字轻轻拂开了一丝缝隙。
纯粹的喜欢……像安安看着红墙时，眼里不掺任何杂质的惊叹。
我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儿，又看看灯光下韩承烨沉静的侧脸。他身上昂贵的家居服肩膀，那块小小的饼干屑还在。
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我抱着安安，靠在舒适的沙发里，眼皮越来越沉。
迷糊中，感觉怀里的重量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托住，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身体一轻，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温暖的热源靠了靠。
似乎有极轻的叹息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无奈。
然后，一件带着熟悉雪松气息的宽大家居服，轻轻地、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盖在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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