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了。落地灯的光晕像一小团温暖的茧，裹着贵妃榻上依偎的一大一小。安安蜷在我身边，呼吸又轻又匀，小手里还捏着半块软掉的苹果片。空气里薰衣草洗手液的味道淡了，只剩下孩子身上干净的奶香。
王峰的声音沉下去后，客厅里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脚步声离开的方向，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咔哒一声，很轻，但在这死寂里像颗石子投进深潭。
我靠在厚实的靠枕里，眼皮重得像灌了铅。胃里那点温热的银耳羹还撑着，隐痛被安安均匀的呼吸声熨得平了些。可心口那块地方，空落落的，悬着什么。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旁边的小圆几。灯光落在那里。
那个被削得奇形怪状的苹果还在。坑坑洼洼的果肉露着淡黄的芯，边缘沾着一点暗红的痕迹，是血？还是刚才果汁混了纱布的湿痕？旁边堆着一小团削下的果皮，厚薄不均，乱糟糟地蜷在一起。
一个念头钻进混沌的脑子：他削了那么久。
脚步声又响起来。
不是走向书房，是从书房那边折返。
很沉，很缓。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吸走了所有声音。只有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雪松和淡淡烟草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开，比刚才更浓，压过空气里残余的甜香。
他停在了几步外。影子投过来，盖住了我眼皮上最后一点暖黄的灯光。
沙发扶手无声地往下陷了陷，皮革发出细微的呻吟。他坐了下来，就在刚才的位置。距离不远，刚好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度和那股沉滞的、像被什么东西浸透了的疲惫气息。
空气凝住了。只有安安清浅的呼吸，和我自己屏住后缓慢的心跳。
旁边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我眼皮掀开一条缝。
韩承烨侧着身，面向小圆几的方向。他手里拿着刚才那把银色的折叠小刀。灯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紧绷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额角那缕湿发还没干透。
他低着头，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死死盯着圆几上那个坑坑洼洼的苹果。那只缠着雪白纱布的手，笨拙地捏着刀柄，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刀刃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刮掉苹果上那些被削得太深、显得格外突兀的棱角。
刀锋刮过果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慢得让人心头发紧。
果肉被他一点点修整着，坑洼变浅了些，但依旧难看。一点果汁顺着他僵硬的指关节滑下，滴落在他深灰色的裤子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他毫无所觉。
安安在我怀里扭了一下，小嘴无意识地咂巴两下，发出一点梦呓般的嘟囔。
韩承烨刮果肉的动作猛地顿住！刀尖悬在半空。
他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目光锐利如电，倏地扫向熟睡的安安。确认小家伙只是翻个身，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绷紧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线，但那深锁的眉头依旧没展开。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和那个苹果较劲。动作更慢了，更小心了。刀尖推进的速度，像在雕刻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
沙，沙，沙……
时间被这单调又执拗的声音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他停下了。
那个苹果被他握在掌心，形状依旧古怪，但那些最扎眼的棱角总算被削平了。他盯着它看了几秒，像在审视一件完成的作品。
然后，他放下刀。
缠着纱布的手和另一只手一起，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被修整过的苹果，从中间掰开。果肉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一半，被他轻轻放回了小圆几上。
另一半，被他托在掌心。
他没有立刻动。
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沉沉地、极其短暂地扫过我搭在安安小肩膀上的手。那眼神很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快得抓不住。
接着，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开始对付手里那半边苹果。动作依旧笨拙，但很仔细。他用刀尖极其小心地剔掉里面的果核，一点一点，生怕留下任何一点硬茬。然后，他低着头，一口一口，沉默地吃了起来。
动作很慢，咀嚼得很用力。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下颌线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牵动，透着一股被强行压下的疲惫。
他吃得很安静。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缓慢咀嚼的声音，和安安细微的呼吸。
韩承烨吃得很慢。
刀尖刮过果肉的细微沙沙声停了，客厅里只剩下他缓慢咀嚼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古老的钟摆在厚厚的绒毯上叩响。安安靠在我臂弯里，呼吸又沉又匀，小脸陷在靠枕柔软的褶皱里，睡得像只暖烘烘的小猫。
胃里的温热和那点钝痛奇异地平衡着，意识在静谧和咀嚼声中慢慢往下沉。眼皮越来越重，视野里暖黄的光晕模糊成一片混沌的金雾。
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点模糊的感知，是他低垂的侧影，和那缓慢而固执的咀嚼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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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浮在温水上，被一股细微的力道轻轻推醒。
不是声音。
是……真实的、暖暖的、带着奶香的重量压在我胸口。还有一点湿漉漉的、软软的触感，蹭着我的下巴。
我迷蒙地睁开眼。
安安的小脸几乎贴在我眼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小胳膊撑在我胸前，毛茸茸的小脑袋拱在我颈窝里，正用她软乎乎、热烘烘的脸蛋蹭着我的下巴，像只撒娇的小动物。大眼睛半眯着，带着刚睡醒的朦胧水汽，亮晶晶地看着我。
“妈妈……”她小声咕哝，奶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依赖的甜腻。
我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搂住她暖烘烘的小身体，指尖陷进她柔软的家居服里。脸颊蹭着她茸茸的头发，鼻尖全是孩子身上干净的甜香。胃里那片温热稳稳地托着，连那点隐痛都几乎感觉不到了。
“嗯……”我含糊地应着，意识还在睡梦的余温里浮沉。
安安在我颈窝里蹭够了，小脑袋慢慢抬起来。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小手在西周摸索着，大眼睛在沙发和贵妃榻的缝隙间逡巡。
“小兔子……”她小声嘟囔，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
我顺着她的视线，目光扫过沙发扶手旁的小圆几。
圆几上空荡荡的。
那个被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不见了。那堆乱糟糟的果皮也不见了。桌面上光洁如镜，只残留着一小圈极淡的水痕。
安安的小嘴瘪了瘪，刚睡醒的满足被一丝茫然取代。
就在这时——
一个粉红色的东西被递到了我们眼前。
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是那块小兔子手帕。布料被仔细地熨烫过，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上面的小兔子图案清晰依旧，肚子那块油污的印子……不见了？不，仔细看，还能看到一点极其模糊的、被用力搓洗后残留的浅淡痕迹。
托着手帕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指节上缠着的纱布换了一块新的，更干净，但边缘依旧能看到一点隐隐透出的微红。掌心向上，稳稳地托着那块叠得异常整齐的粉色手帕。
安安的大眼睛瞬间亮了！“小兔子！”她欢快地叫了一声，小手立刻伸过去，把叠好的手帕抓进怀里，小脸蹭着平整的布料，满足地眯起眼。
我顺着那只托着手帕的手向上看。
韩承烨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沙发扶手旁，高大的身影逆着落地窗透进来的晨光，轮廓有些模糊。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安安满足地蹭着手帕的小脸上，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依旧浓重，但似乎被这晨光和孩子的笑容冲淡了边缘，显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柔和。
他没看安安怀里抱着的手帕，也没看我。只是那样站着，沉默地伸着手，维持着递出手帕后的姿势。
安安抱着手帕，仰起小脸，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爸爸……小兔子……香香的！”她把小脸埋进手帕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像在确认什么。
韩承烨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那只伸出的手，极其缓慢地收了回去，垂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安安满足地吸着手帕上残留的、或许是阳光和熨烫后气息的细微声响。
“妈妈，”安安扭过小身子，把香香的手帕往我鼻子底下凑，“闻闻！小兔子洗澡了！”
我低下头，配合地闻了闻。一股干净的、带着阳光和极淡皂角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碘伏的味道？
“嗯，很香。”我轻声说，指尖拂过她额前柔软的碎发。
安安心满意足，抱着小手帕，小身子又软软地偎回我怀里，大眼睛幸福地眯着。
韩承烨依旧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安安依偎的姿势上，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转过身，没有走向厨房或书房，而是朝着客厅通往露台的玻璃推拉门走去。
门被他无声地拉开。清晨带着凉意和青草气息的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他走了出去，高大的背影融进露台外那一片清澈的晨光里。
他没有关门。
风柔柔地吹进来，带着露台上花草的清新气息，卷走了客厅里一夜的沉滞。
安安在我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小手无意识地捏着平整的手帕角。我抱着她，目光落在敞开的玻璃门外。
韩承烨背对着客厅，站在露台的栏杆边。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深灰色的T恤被染上一层暖金色。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着远处天空初升的太阳，又或者只是单纯地迎着风。晨风拂动他额前的发丝，吹过他紧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放松的侧脸线条。
那只缠着新纱布的手随意地搭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指节不再紧绷得发白。
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有安安身上甜甜的奶香，有手帕上干净的阳光气息，还有远处飘来的、不知谁家早餐的烟火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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