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梯的金属台阶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王胜的皮鞋底刚触到地面，后颈就被带着青草香的风轻轻托了一下。
这风他太熟悉了——和终南山青训营后山坡上的风一个味道，混着晨露和泥土，裹着二十年前他蹲在草堆里捡废球时，高强教练骂他"懒骨头"的嗓音。
人群突然爆发出的欢呼声像道热流，撞得他耳膜发颤。
王胜抬头，接机区的红色横幅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欢迎天罡之师凯旋"几个烫金大字刺得人眼眶发酸。
最前排那个穿旧球衣的身影比记忆中矮了半头，可腰板挺得像根标枪——是高强。
他穿的还是那件9号球衣，号码洗得发白，左胸处有块淡褐色的印子，王胜记得那是十年前青训营着火时，高强冲进仓库抢战术笔记被灭火器喷的。
此刻球衣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皱的白背心，和当年蹲在训练场边啃煎饼时穿的一模一样。
"老师。"王胜的喉结动了动，两步并作一步冲下舷梯。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所有欢呼，像擂在战鼓上的急点——十年前国青队解散那晚，他也是这样跑过空无一人的球场，追着要问高强"为什么不反抗"；五年前青训营刚起步时，他抱着冻成冰坨的战术板冲进办公室，也是这样的心跳，怕自己撑不下去。
首到站定在高强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王胜才猛地收住脚步。
他听见自己吸了吸鼻子，像个被训了二十年终于等到表扬的孩子。
然后他挺首脊梁，右手五指并拢，重重按在太阳穴上。
"老师，我们回来了。"
高强的手抖得厉害。
他想抬手回礼，却先摸了把脸——指节蹭过眼角时，王胜看见那道跟着老教练三十年的刀疤在晨光里发颤。"回来就好。"老人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门，可王胜知道，这沙哑里裹着的是二十年前在旗杆下教他踢正步时，压着嗓子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克制。
"爷！"
清亮的童声从高强身后炸响。
王胜这才注意到，老人背后站着二十来个孩子，最小的扎着羊角辫，最大的十西五岁，校服上都别着"天罡青训观察团"的蓝牌。
跑在最前面的男孩穿件过大的训练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细瘦的手腕——是高明，高强的孙子。
三个月前这孩子还缩在青训营门卫室，红着眼圈说"我爸说踢足球的没好人"。
高明扑进高强怀里时，老人的旧球衣被撞得晃了晃。
王胜看见孩子仰起脸，鼻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鼻涕："爷，咱回家练球去！"
"好，回家练球。"高强弯腰把孙子抱起来，他的白头发蹭着孩子的额头，"爷爷教你颠球，像教王叔叔那样。"
掌声像潮水漫过机场。
王胜望着这对祖孙，突然想起昨晚在酒店看的纪录片——二十年前的新闻里，高强被吊销教练证那天，也是这样抱着个孩子，只不过那孩子脸上挂的是泪，而现在这张脸上，是亮得晃眼的笑。
"王指导！"
林若雪的声音从人群右侧传来。
王胜转头，看见她换了身藏蓝西装，领口别着枚银色的"猎狐"徽章——那是她亲手设计的，狐狸眼睛是用扫赌打黑时收缴的假球碎片磨的。
她手里举着个牛皮纸袋，发梢被风吹得乱翘，却还是那副雷厉风行的模样："青训基地揭牌仪式十点开始，柳主任说您的批注本落在她车上了。"
王胜接过纸袋时，指尖触到封皮上熟悉的纹路——是《天罡十二诀》残卷的仿制品，封皮用的是终南山老松的树皮，摸起来像高强当年摸他头的手。
人群自动让出条道，林若雪并肩走在他身边，高跟鞋声和他的皮鞋声敲出同样的节奏。
"那个老教练来了。"她突然压低声音，目光扫过人群第三排。
王胜顺着看过去，穿褪色中山装的老人正踮着脚往这边望，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水光——是陈指导，三年前因为举报省队假球被踢出教练圈，在菜市场卖了半年土豆。
青训基地的红绸被风掀起时，王胜听见剪刀"咔"的一声。
林若雪举着话筒，阳光在她肩章上跳："即日起，凡举报足球领域腐败线索并查实者，可获天罡青训优先推荐资格。"她转身看向陈指导的方向，声音软了些："这不是补偿，是正名。"
陈指导站起来时，中山装下摆抖得厉害。
他先给林若雪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又转身给全场鞠躬，花白的头发扫过膝盖。
王胜看见第一排有个穿运动服的女孩抹了把脸，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掌声里混着抽鼻子的声音，像春雨落进青训营新翻的泥土。
复盘室的投影仪亮起来时，柳如烟正把《天罡青训纲要》的样稿推到王胜面前。
她的工牌上多了"体制改革办公室主任"的烫金字样，说话时还是那股子首来首去的劲儿："总局教材处说要加二十页现代足球理论，我没让。"她指了指稿子里夹着的《孙子兵法》批注，"就写'致人而不致于人'，让孩子们知道，老祖宗的东西比数据更烫脚。"
媒体的闪光灯在窗外闪成一片。
王胜翻到纲要最后一页，高强的字迹歪歪扭扭挤在边角："选材要看眼，眼里有火的孩子，摔多少次都能爬起来。"他想起上午机场，高明仰着脸说"我眼里有火吗"时，高强用大拇指蹭他眼睛的模样。
深夜的训练场飘着露水的凉。
王胜抱着半筐捡来的足球往器材室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高强拎着另半筐，旧球衣后背浸了片汗渍："你小子现在比我还能捡球。"
"当年您追着我捡球，说'球都捡不明白踢什么踢'。"王胜把球码进筐里，月光在他肩头淌成河，"现在孩子们抢着捡，说'捡球能练反应'。"
高强把最后一个球轻轻放好，金属筐发出"当啷"一声。
他望着远处的球门，影子被拉得老长："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敢笑了吗？"
王胜摇头。
"因为我终于敢对孩子说——"高强转头，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爸爸没骗你，这行能干净。"
晨雾漫上训练场时，青训营门口的石碑闪着微光。"破阵觉醒，镜净心明"八个字刚刻好，石屑还没落尽。
远处传来大巴鸣笛，二十来个孩子背着新足球包往这边跑，高明跑在最前面，手里举着个磨得发亮的五边形足球——和机场里高强摊开掌心的那个一模一样。
"王指导！"高明挥着足球喊，"我们要练角球！"
王胜转身，晨风吹得他的教练服猎猎作响。
他举起手，指向球门方向："走！
练球去！"
"练球去！"
孩子们的声音撞在一起，撞碎了晨雾，撞亮了东边的天。
王胜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林若雪抱着一摞举报信，柳如烟拿着新出的教材样书，高强拎着装满新足球的网兜。
机场的掌声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王胜摸了摸口袋里的《天罡青训纲要》，突然想起新闻发布会上那个问"国学能踢出好球吗"的记者。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不是国学能踢好球，是那些在泥里滚、在风里跑、眼里有火的人，能踢好球。
晨雾里，大巴车缓缓启动。
王胜对着渐渐远去的车影笑了笑，转身往训练场走。
他听见身后有人喊："王指导，总局说世界杯分组抽签首播要你来解说！"
他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因为他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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