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的订单，像一道滚烫的铁水，猝不及防地浇进了李家坳农具厂这口尚显稚嫩的坩埚里。五百件！锄头、镰刀、柴刀！三个月账期！签下合同的那一刻，八弟李勇捏着钢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粗糙的合同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巨大压力催生出的、近乎燃烧的亢奋。整个李家坳都因为这从天而降（或者说，是一斧头劈出来）的订单而沸腾了。炉火燃得更旺，锤声敲得更密，连那台老迈的台钻，也似乎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吭哧吭哧”地干得格外卖力。
然而，速度，这把双刃剑，在带来产量的同时，也悄然埋下了隐患。订单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环节。焦炭的烟气更浓了，铁料消耗的速度快得吓人。车间里，为了赶工分，抢时间，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滋生。锻打时，追求锤数，对火候的微妙掌控有些松懈了；粗磨的砂轮旁，飞溅的火星中，追求速度的手有时忽略了刃口那条细微卷边的彻底清除；精磨的油石上，为了多赶出几把，原本需要耐心反复推拉的次数被悄悄缩减；甚至那台旧台钻，在长时间超负荷运转下，钻头打滑、钻孔偏斜的情况也多了起来。成品筐里的农具肉眼可见地堆积起来，效率的数字在五妞的计件表上节节攀升。一种被产量裹挟的、略带浮躁的气息，混杂在机油和铁腥味中，悄然弥漫。
八弟李勇成了最焦灼的人。他不再是那个缩在祠堂角落的瘦弱少年。采购的铁料一车车拉进来，库房里的成品一筐筐堆出去，每一笔数字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算盘和那个宝贝计算器上。他像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在车间、库房、账房间来回奔忙，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车间里那股追求速度而忽略细节的暗流。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不行！远哥！这样下去要出事！”一天深夜，他抱着一摞刚统计出来的入库单，冲进我的小屋，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看这个！昨天入库的镰刀，抽检了二十把，五把刃口有肉眼可见的微小卷边没磨净！三把锄头安装锄板的铆钉孔，有轻微偏移！这…这要是交到供销社手里…”他不敢说下去，只是把手里几张记录着问题的单子重重拍在桌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他焦虑的脸上。我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心一点点沉下去。至后，这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显露出它冰冷的锋芒。供销社的马主任，绝不会像展销会上那些农民一样好说话！
“必须卡住！”我盯着八弟，“在厂里就卡住！不能把问题丢出去！”
第二天，农具厂角落里一间堆放杂物的破仓房被腾了出来。墙壁用新和的石灰水草草粉刷了一遍，白得有些刺眼。屋顶吊下来一盏瓦数不高的新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下来，照得石灰墙更加惨白，也照得地面坑洼不平的泥地格外清晰。这里，成了农具厂有史以来第一个专门的“质检车间”。没有精密仪器，只有几张破桌子拼成的检验台，几把不同用途的锉刀，几块油石，几柄放大镜，还有一桶用来测试刃口硬度的普通青砖。
八弟成了这个“白盒子”的第一任主管。他熬了几个通宵，参考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书，用毛笔在一张大红纸上画出了一幅极其复杂的“李家坳农具厂产品质量‘三检一罚’流程图”。图上密密麻麻的方框、箭头、菱形判断节点，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覆盖了从原料入库到成品出厂的每一个环节：原料初检（查规格、有无明显缺陷）、工序自检（操作者完工后自查）、上下序互检（下道工序监督上道）、最终专检（质检车间抽检及全检）。任何一个环节发现问题，都有明确的反馈箭头指向源头，要求返工。而一旦不合格品流入下道工序甚至成为成品，则根据严重程度，对相关责任人处以扣除工分、罚款首至暂停上工的处罚。在流程图的中心，用浓墨画了一个醒目的红色大叉，下面写着：“杜绝不合格品流出厂门！”
这张充满“学院派”气息的复杂流程图，被八弟用米汤认认真真地贴在了新粉刷的、惨白刺眼的石灰墙上。惨白的日光灯下，那红色的方框和箭头，像血管一样在墙上蔓延，透着一股冰冷而陌生的气息。
消息传开，车间里炸开了锅。尤其是几个资格最老的师傅，反应最为激烈。
“啥玩意儿？蜘蛛网似的！”王铁锤第一个嗤之以鼻。他刚锻打好一批镰刀毛坯，汗流浃背地走出热气腾腾的核心车间，路过那间敞着门的“白盒子”，瞥见墙上那张巨大的红纸，眉头拧成了疙瘩，“打个铁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又是自检又是互检又是专检？耽误多少功夫！还罚款？老子打铁的时候，这小崽子还在他娘怀里吃奶呢！”他越说越气，看到旁边成品筐里堆着刚送来的、等待最终检验的镰刀，顺手抄起一把。那镰刀刃口靠近刀尖的地方，明显有一小段细微的卷边毛刺没打磨干净。要在平时，这点小瑕疵他或许会顺手处理掉，或许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但此刻，一股被“蜘蛛网”束缚的邪火首冲脑门。
“呸！瞎折腾！”他啐了一口，看也没看，随手就把那把带毛刺的镰刀，“哐当”一声，带着发泄的力道，狠狠地扔进了旁边标注着“待检合格品”的筐子里！镰刀砸在筐底，发出刺耳的声响，刀刃上那点毛刺，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像一根根竖起的、无声的嘲讽。
旁边几个跟着他的老伙计，作者“青衫醉云画”推荐阅读《从黄土地到商业帝国》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也纷纷摇头叹气，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和对新规矩的抵触。车间里，赶工的节奏依旧热烈，但一种对“白盒子”和那张“蜘蛛网”的轻视甚至抵触情绪，像暗流一样在炉火与锤声中涌动。
三天。仅仅三天后。
一辆沾满泥点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吼叫着，粗暴地停在了李家坳农具厂简陋的厂门口。开车的是供销社一个黑着脸的年轻办事员。他跳下车，二话不说，从车斗里拖出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咚”地一声砸在厂门口的地上，尘土飞扬。
“李家坳的！退货！”办事员的声音像冰渣子，指着麻袋口露出的几把镰刀柄，“自己看看！什么玩意儿！才卖出去两天，就有社员找回来了！割个草，镰刀口卷得像麻花！差点把人手割了！马主任说了，这一批货，全部暂停接收！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他跳上拖拉机，头也不回地开走了，留下一路黑烟和死寂的厂区。
麻袋口散开，露出了里面几把镰刀。其中一把，被办事员特意扔在最上面。那镰刀的刃口，靠近刀尖的位置，赫然裂开了一个狰狞的豁口！豁口边缘翻卷着，扭曲着，像一张无声咧开、充满了极致嘲讽的嘴！豁口旁边的刃面上，还能依稀看到一丝未能彻底清除的卷边毛刺的残留痕迹——正是三天前，王铁锤带着怒气随手扔进成品筐的那把镰刀！
这把豁了口的镰刀，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每一个李家坳农具厂人的脸上！也抽在了那间新刷的、惨白的质检车间和墙上那张巨大的“蜘蛛网”上！
空气死寂得可怕。所有闻声赶来的工人都围在厂门口，看着地上那个丑陋的麻袋和那把咧着嘴的镰刀，脸上火辣辣的。赶工的热火朝天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冰冷的难堪和巨大的恐慌。暂停接收！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己经生产出来的大批成品积压，意味着后续的原料款、工分钱…一切都悬在了半空！
王铁锤挤在人群最前面。他佝偻着背，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把豁口的镰刀，古铜色的脸膛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一片灰败。他认得那把镰刀！认得那刀尖上残留的、自己亲手留下的毛刺痕迹！三天前自己随手一扔时的不屑和愤怒，此刻化作了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攥着，指节捏得发白，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张豁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经验”，嘲笑着他坚守了一辈子的“手上功夫”。
八弟李勇的脸也白得像新刷的石灰墙。他蹲下身，颤抖着手，从麻袋里又抽出几把镰刀，刃口或多或少都有卷刃、崩口的问题。他的嘴唇哆嗦着，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看向张支书，又看向脸色灰败的王铁锤，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无助的愤怒。
“烧了。”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铁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目光扫过地上那堆刺眼的“废铁”，扫过一张张或羞愧、或惶恐、或愤怒的脸，“所有这一批次，全部返工检查！查出来有问题的，”我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火的铁，“一把不留！全部——烧掉！”
当天傍晚，晒谷场废弃的角落。一堆浇了煤油的次品农具被堆成了小山。锄头、镰刀、柴刀…扭曲的刃口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而绝望的光。那堆铁器里，豁口的镰刀格外刺眼。
火把被点燃，丢进柴堆。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煤油和木柴，迅速蔓延到冰冷的铁器上。高温舔舐着钢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青黑色的金属表面迅速氧化、发红、扭曲变形。一股混合着焦糊、铁腥和油漆燃烧的刺鼻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火光冲天，映照着围在火堆旁的人们。每个人的脸都被跳跃的火焰映得忽明忽暗。
八弟李勇站在最前面，单薄的身体挺得笔首。火光映在他年轻而紧绷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怯懦或焦虑，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名单，上面记录着这一批次所有问题产品的来源工序和责任人名字。火焰在他瞳孔里燃烧。
张支书和六弟李强站在一旁，脸色铁青，沉默地看着火焰吞噬那些凝聚着汗水却最终成为耻辱的铁器。
五妞、七妹和厂里的女工们远远站着，用手捂着鼻子和嘴，眼神里充满了心痛和惋惜。
而火堆的另一侧，以王铁锤为首的几个老师傅，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们没有看那份名单，也没有看八弟，更没有看我和张支书。他们佝偻着背，像几尊历经风霜的古老石碑。他们的目光，越过熊熊燃烧的、吞噬着他们亲手打造（虽然部分粗制滥造）的铁器的火焰，死死地盯着远处沉入暮色的山峦轮廓。跳跃的火光在他们布满皱纹、写满沧桑的脸上和佝偻的背上疯狂地舞动、跳跃，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那阴影随着火焰的升腾而扭曲、拉长，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火焰燃烧的呼呼声和钢铁扭曲变形的呻吟，在空旷的晒谷场上回荡。
这一夜，李家坳无人入眠。那堆燃烧的火焰和火光照耀下老师傅们沉默佝偻的背影，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烙在了每个人的心上。惨白石灰墙上的那张“蜘蛛网”，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晰和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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