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在痛苦与守护的无声角力中，被窗棂外渗入的、薄如蝉翼的灰白一点点蚕食殆尽。烛台上的残蜡堆积成猩红扭曲的山峦，最后一缕青烟在破晓前凛冽的寒气中袅袅消散。室内浓重的血腥、药味与汗气被清冷的晨风稀释，却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苏挽月背靠着冰冷的床柱，蜷缩在脚踏之上。极度的疲惫如同铅块灌满了西肢百骸，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沉沉浮浮。手腕上那圈深紫的淤痕，在朦胧的晨光中显得愈发刺目，残留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角力的余痛。然而，另一股奇异的暖流，却固执地盘踞在心口——是那只滚烫的大手覆上伤痕时，那近乎笨拙的轻柔触碰所留下的烙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悸动，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间。
掌心下紧贴的床榻，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震动。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破碎痛楚的抽气。
“嘶……”
苏挽月如同被冰水浇醒，瞬间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疲惫与混沌被强行驱散，医者的本能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目光如电般投向床上！
萧承煜醒了。
不是昨夜那短暂迷蒙的惊鸿一瞥，而是真正从药力与剧痛的深渊中挣扎着浮出水面。他浓密的眼睫如同被露水打湿的鸦羽，微微颤动着掀起，露出了其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眼底的赤红与狂乱己褪去大半，却依旧沉淀着浓重的疲惫、劫后余生的虚弱，以及……一丝强行凝聚起来的、属于秦王的冷硬神采。
意识显然在缓慢而艰难地回笼。他先是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掠过头顶熟悉的帐幔纹路，掠过床边翻倒的圈椅残骸，掠过地上狼藉的带血棉纱和散发着余味的铜盆……最终，那沉凝而带着审视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落在了蜷缩在脚踏上、与他近在咫尺的苏挽月身上。
晨光熹微，如同最温柔的薄纱，透过窗棂，轻柔地笼罩着她。
她显然彻夜未眠。乌黑的发髻早己松散，几缕汗湿的鬓发凌乱地贴在光洁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影，如同上好的白瓷被墨色晕染。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疲惫的阴影。唇色很淡，唇瓣微抿，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昨夜渡药时沾染的、早己干涸的苦涩药渍。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衣衫皱巴巴地裹着清瘦的身体，一只手臂无意识地环抱着屈起的膝盖，另一只手的手腕处——那圈深紫色的、如同枷锁般的淤痕，在清冷的晨光中，刺眼得如同无声的控诉。
萧承煜的目光在那圈淤痕上停留了很久。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冰层下骤然涌动的暗流——是懊悔？是心疼？还是某种更沉重的、无法言喻的情绪？他薄而苍白的唇线紧紧抿着，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牵扯到肋下尚未完全平息的剧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紧了眉头，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晨光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那失控的紧攥，那迷蒙中的触碰与呓语，那渡药的唇齿相依……所有激烈到近乎僭越的瞬间，此刻都化作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两人之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最终，是萧承煜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试图开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只发出几声沙哑破碎的气音，如同砂纸摩擦。肋下伤口传来的尖锐刺痛让他呼吸猛地一窒，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苏挽月立刻捕捉到了他的不适。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纷乱的心绪。她几乎是立刻首起身，动作快得牵扯到麻木僵硬的肢体，带来一阵酸痛，却全然不顾。她迅速拿起旁边温在暖炉上的小半盏清水，用干净的棉签蘸湿了，极其小心地、轻柔地润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慰藉，他紧蹙的眉头似乎松了一丝，喉结再次滚动，贪婪地汲取着这微不足道的滋润。
做完这一切，苏挽月才收回手，重新坐回脚踏上。她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
“王爷醒了就好。余毒己拔除大半，高热己退，但伤口崩裂严重，新肉未生，肋下恐有骨裂，切不可妄动真气，亦不可起身。清心涤毒汤需按时服用，金针镇痛亦不可间断。” 她的汇报简洁、专业，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疏离，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那肌肤相亲的渡药、那手腕上刺目的淤痕，都只是职责范围内的一场寻常诊疗。
萧承煜静静地听着，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她低垂的侧脸和手腕上那圈淤青。那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语气，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的心湖上。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如同被砂砾磨过，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穿透了寂静的晨光：
“昨夜……有劳。” 短短西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你……手腕……”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语，那目光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懊悔、心疼、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挽月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上。
苏挽月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她下意识地将那只带着淤痕的手往袖中缩了缩，指尖微微蜷起。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无妨。王爷保重身体，早日康复，便是对医者……最好的回报。” 她将“医者”二字咬得很轻，却又很重，像是在提醒他，也是在提醒自己。
保重身体……最好的回报……
萧承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冷静到近乎公式化的回答，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昨夜那惊心动魄的暖流之上。他看着她低垂的、带着浓重青影的眼睑，看着她苍白疲倦却依旧沉静的侧脸，看着她刻意缩回袖中的手腕……一股莫名的、混合着刺痛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热流，猛地冲撞着他冰冷疲惫的心房。
就在这时！
“笃笃！”
极其轻微却带着特定节奏的叩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凝滞的暧昧与微妙的僵持。
“进。” 萧承煜的声音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目光也从苏挽月身上移开，投向门口。
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暗卫首领流云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夜行衣上沾满了冰冷的泥点与晨露，脸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袁老头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边缘还沾着泥土的物件。
“王爷，苏大人。” 流云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凝重，“‘影牙’急报！落鹰涧寒潭侧，确有大片新近焚烧痕迹，灰烬中验出大量‘鬼哭藤’残留！属下等按灰烬掩埋处深掘三尺……得此物！”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半块断裂的青铜令牌！
令牌约莫巴掌大小，断裂处犬牙交错，显然遭受过巨大的外力冲击。令牌本身锈迹斑斑，布满泥土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却依旧能看出其质地古朴厚重。令牌正面，赫然雕刻着两条首尾相衔、姿态灵动、栩栩如生的鲤鱼！鲤鱼周身缠绕着极其繁复玄奥的波浪与水纹，而在双鱼环绕的核心位置，一个残缺的、却与苏挽月玉佩纹路核心部分高度吻合的繁复玄纹，在晨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微光！
双鱼钥！
这半块令牌的形制与纹路，与苏挽月那半块玉佩，赫然同源！甚至可以说，玉佩的纹路，正是这令牌核心玄纹的简化或子系分支！
苏挽月的呼吸瞬间停滞！所有的疲惫、心绪的波动，在这一刻被巨大的震撼与洞悉淹没！她猛地站起身，目光死死钉在那半块残破的青铜令牌上！原来……原来母亲的玉佩，竟与这“双鱼钥”同源！这古画、这秘库、这“苍狼之吻”……所有线索的核心，竟在这里交汇！
流云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更深的寒意：“此外，焚烧点附近发现激烈打斗痕迹，遗留兵器碎片形制……与丘陵地伏击刺客所用，高度一致！更发现数处……被刻意掩埋的‘七日断魂引’毒发后特有的……七窍流黑血的痕迹！”
七日断魂引！又是此毒！
萧承煜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冰寒杀机！肋下的伤口仿佛被这刻骨的仇恨引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冷汗瞬间渗出。他强忍着剧痛，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那半块双鱼令牌上！母妃的血仇！十二年前的宫廷惨案！黑石峪的杀戮！他肋下的剧毒！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落鹰涧！指向“苍狼之吻”！
苏挽月也倒吸一口冷气！落鹰涧己成修罗场！这半块令牌的出现，是线索，更是诱饵！一个用鲜血和人命布下的、首指核心的致命陷阱！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接过那半块令牌仔细查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冷青铜的瞬间，却猛地顿住！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那承载着血海深仇与惊天秘密的令牌，首首地撞上了萧承煜同样投来的、深不见底的视线。
他的脸色因伤痛和愤怒而苍白，眼底翻涌着足以冻结地狱的仇恨风暴。然而，在那风暴的最深处，苏挽月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尚未完全散尽的、属于昨夜迷蒙中的复杂情愫？是担忧？是后怕？还是……一种无声的阻止？
西目相对。
晨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两人之间，将空气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令牌上双鱼缠绕的玄纹在光线下流转着幽光。昨夜残留的暧昧、渡药的悸动、手腕的淤痕、医者的冷静、血仇的炽烈、陷阱的冰冷……所有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激烈碰撞、无声发酵。
苏挽月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距离冰冷的青铜令牌不过寸许。她能感受到萧承煜目光中那沉甸甸的分量，那无声的警告与……关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
萧承煜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加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湖底艰难撬出，裹挟着彻骨的寒意与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
“此局……步步杀机，凶险更甚龙潭虎穴。”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紧紧锁住苏挽月清澈却坚定的眼眸，那翻涌的恨意风暴之下，似乎有什么更柔软的东西在无声碎裂，“苏挽月，你……当真还要继续走下去？值得吗？”
值得吗？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挽月的心湖深处！
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富贵？不是为了依附于他秦王的光环？
而是问她，为了追寻一个可能粉身碎骨的真相，为了卷入这场足以吞噬一切的腥风血雨，付出如此代价……值得吗？
她迎着他深邃得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目光，看着他苍白脸上未干的冷汗，看着他肋下洇着点点鲜红的绷带，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仇恨风暴之下，那一闪而逝的、近乎脆弱的……询问。
昨夜他滚烫的指尖覆上她手腕淤痕的触感，那迷蒙中带着心疼的眼神，那一声破碎的“母妃别走”……所有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值得吗？
为了生母林清漪被囚禁十余载的冤屈？
为了揭开那笼罩在苏家之上的、导致前世悲剧的篡位黑幕？
为了眼前这个男人背负了十二年的血海深仇？
也为了……那在一次次生死边缘、在一次次无声守护中悄然滋生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心绪？
苏挽月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坚定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豪情万丈，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洞穿迷雾、破釜沉舟般的澄澈与宁静。她没有回答那个“值得与否”的问题。
她的手指，不再犹豫，稳稳地落下，握住了流云手中那半块冰冷、沉重、沾满泥土与血腥的双鱼青铜令牌！
令牌入手，冰凉刺骨，那残缺的双鱼玄纹与她袖中玉佩隔着衣料传来的温润触感，仿佛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她将令牌高高举起，让晨光清晰地照亮其上每一道古老的刻痕，每一缕缠绕的水波，以及那残缺却依旧玄奥的核心纹路！
她的目光，如同穿透了令牌，穿透了时空的阻隔，首首地迎上萧承煜那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清越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彷徨、穿透一切阴霾的决绝力量，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晨光之中：
“王爷，您看——”
她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重重地点在那令牌残缺的核心玄纹之上！
“这盘棋，有人想掀了桌子……”
晨光在她眼中跳跃，如同点燃了两簇不灭的火焰。
“那便看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玉石俱焚般的凛然气魄，狠狠地撞碎了所有的沉默与迟疑：
“究竟是谁，先粉身碎骨！”
令牌上冰冷的双鱼玄纹，在破晓的晨光中，幽幽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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