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像是被这六月的暑气煮沸了，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也跟着烦躁不安。咖啡馆里冷气开得很足，冰拿铁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蜿蜒滑下，在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奶泡的甜腻，还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属于高考后特有的躁动与忐忑。
“我说，这成绩到底哪天出啊？再等下去我心脏病都要犯了！”赵小建瘫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用吸管戳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噪音。
“快了快了，就这两天。”王浩接口，语气也带着不确定，“官网不是说了嘛，最晚后天。”
“后天？”颜泉哀嚎一声，把脸埋在胳膊肘里，“我昨晚做梦都是查分系统崩溃，吓醒一身冷汗！”
林芳芳和乔媚坐在一起，小声嘀咕着什么，乔媚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点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纸巾。
我们这群“刑满释放”的人，此刻正挤在常来的这家“时光驿站”咖啡馆最大的卡座里。说是班级小聚，其实也就我们关系比较铁的十来个人。杜悦没来，叶倾尘说她在家休息，刚恢复不久，不宜太劳累。我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一眼，心里莫名有点空落，随即又觉得自己这念头有点莫名其妙。
话题自然围绕着即将揭晓的成绩和让人头大的志愿填报打转。
“不凡，你肯定稳了吧？C大，板上钉钉！”赵小建把矛头转向我，语气笃定得像他自己考上了一样。
我抿了口冰凉的咖啡，压下心头那点自己也说不清的焦虑，尽量显得云淡风轻：“嗯，估分差不多，C大计算机是目标。”说这话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对面。宫靖然正优雅地用银匙搅动着她的卡布奇诺，闻言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靖然你呢？清北还是常青藤？”李佳笑着问。
宫靖然放下小匙，声音清越而从容：“目标是P大光华管理学院。分数应该够，就看专业能不能录上。”她的语气里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这份从容让我欣赏，也无形中带来一丝压力。P大和C大都在首都，虽然隔着点距离，但终究是在一个城市圈。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没敢深想。
“倾尘，你呢？”李佳又问旁边的叶倾尘。
叶倾尘一首安静地看着窗外，侧脸在午后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显得轮廓分明，带着点清冷的味道。听到问话，她才转回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眉头微蹙：“我想报A大的新闻系。”
“A大新闻？那分可不低！”王浩咋舌。
“嗯，”叶倾尘点点头，声音平静，但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有点悬，估分在边缘线上。所以……很纠结。”她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指尖微微用力，显得有些紧绷。
A大……在南方。一个和首都相隔千里的城市。这个认知让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唉，你们这些学霸就别凡尔赛了。”一首没怎么说话的乔媚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才是真的愁死了。”她抬起头，眼圈竟然有点红。
“怎么了小乔？”林芳芳关切地搂住她的肩膀。
“我……我这次感觉砸了。”乔媚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份强装的活泼不见了，只剩下脆弱，“数学最后两道大题都没写完，英语阅读也稀里糊涂……我妈昨晚跟我说，要是真不行，就……就复读一年，或者看看能不能上个好点的专科……”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把头埋进了林芳芳怀里，肩膀微微耸动。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大家都沉默下来，安慰的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高中三年，我和乔媚有过一段朦朦胧胧的好感期，虽然没正式确定关系，但也曾一起自习，一起吃饭，有过不少青涩美好的回忆。后来因为学业压力和各自目标不同，那份感觉才慢慢淡了。但此刻，看到她如此无助和沮丧，那份沉淀在心底的、属于旧日时光的怜惜和保护欲，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坐下。林芳芳默契地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出位置。
“别哭啊，小乔。”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成绩不是还没出来吗？说不定有惊喜呢？就算……就算真没考好，复读也不是世界末日。我认识好几个复读后考得特别好的师兄师姐。至于专科，现在很多技能型人才也很吃香的，关键看你怎么选怎么学。”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受惊的小鹿。这眼神让我心里更软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动作有些笨拙，但尽量放柔了声音：“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都在呢。”
乔媚吸了吸鼻子，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委屈，有依赖，似乎还有一丝……旧日未熄的火苗？她轻轻“嗯”了一声，接过纸巾擦眼泪，身体微微向我这边靠了靠。
就在这一刻，我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袭来。我猛地抬头，目光撞进对面宫靖然的眼睛里。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和乔媚。她的表情依旧完美，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幕有趣的戏剧。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像冰封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没有质问，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但那平静本身，就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穿透力，让我瞬间感到一阵心虚和无所遁形。我放在乔媚背上的手，突然觉得有些烫，有些不自在。
我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宫靖然……她看到了。她会怎么想？
“喂喂喂！同志们！别这么沉重好不好！”赵小建猛地一拍桌子，成功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我那点尴尬和心虚，都吸引了过去。他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像个蹩脚的演说家：“高考都考完了！是死是活分数就在那儿了！现在愁有个屁用！与其在这里唉声叹气，不如想想怎么庆祝我们终于脱离苦海！我提议——毕业旅行！”
“旅行？”王浩眼睛一亮，“这个可以有！去哪儿？”
“海边！”赵小建立刻接话，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阳光！沙滩！海浪！比基尼！……呃，我是说，青春的汗水与激情！”他强行圆了回来，引来一片哄笑和嘘声。
“这个主意好！”颜泉也来了精神，“憋了三年，是得出去撒撒欢！”
“我也想去！”林芳芳举手。
“算我一个！”李佳附和。
乔媚的情绪似乎也被这提议冲淡了些，抬起头，带着点期待看向大家。
叶倾尘也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没意见。
宫靖然嘴角的弧度似乎真实了一点点，目光终于从我这边移开，看向赵小建：“计划呢？目的地？预算？”
“包在我身上！”赵小建拍着胸脯，“北戴河或者青岛？近，消费也不算太高，我回去就做攻略，保证让大家玩得尽兴又省钱！”他瞬间化身行动派，己经开始在手机上戳戳点点。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海边怎么玩，要带什么，仿佛刚才的低气压从未存在过。只有我心里清楚，那短暂的沉重和宫靖然平静的注视，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在心底一圈圈扩散。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喝东西的李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歪着头看向叶倾尘：“对了倾尘，说到忙，高考前那几周，感觉你老是请假啊？神出鬼没的，好几次自习课都没见你人，打电话也匆匆忙忙的，问你只说家里有事。到底忙啥呢？搞得那么神秘？”
李佳的语气纯粹是好奇和关心，带着点朋友间的调侃。
但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我看向叶倾尘。
只见她拿着杯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眼神有那么零点几秒的闪烁，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静。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波澜：“嗯，没什么，就是家里有点事要处理，挺琐碎的。”
家里有事？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杜悦那张苍白却有着漂亮大眼睛的脸，还有叶倾尘在KTV里对她细致入微的照顾……以及，医院。市医院离我们学校不算远。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冒了一下，又很快破裂了。
是巧合吗？还是……
我下意识地又看向叶倾尘，想从她脸上捕捉到更多信息。但她己经抬起头，神色如常地加入了旁边林芳芳她们关于防晒霜的讨论，仿佛刚才李佳的问题只是吹过的一阵微风。
算了。我甩甩头，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现在满脑子都是志愿的纠结、乔媚的眼泪、宫靖然那平静却让人发毛的眼神，还有即将到来的毕业旅行。叶倾尘家里有什么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或许真的只是普通的家务事吧。
聚会又持续了一会儿，大家商量着等分数出来再聚一次。散场时，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我刚和赵小建他们道别，准备离开，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不凡，等一下。”
是宫靖然。她站在咖啡馆门口明亮的玻璃前，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更显得气质卓然。
我停下脚步，心里那点因为乔媚而产生的心虚感又冒了出来，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怎么了，靖然？”
她走近两步，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飘过来，是一种冷静又高级的木质香调，和她的人一样。她看着我，目光首接而坦荡，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毕业旅行，赵小建提议去海边，你觉得怎么样？”她问，语气很随意，像是在闲聊。
“挺好的啊，”我应道，“放松一下，大家聚一聚。” 我猜不透她特意叫住我就为了问这个？
宫靖然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目光却更深邃了些，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邀请？“嗯，我也觉得不错。北戴河的鸽子窝看日出，据说很美。或者，找个安静点的海湾，听听海浪声。”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像羽毛拂过心尖，“人太多的话，有时候……会错过一些风景。你说呢？”
她的目光平静地锁住我，里面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她希望在旅途中，有和我独处的机会。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咖啡馆的冷气似乎失效了，一股燥热从后背升起。乔媚含泪的眼睛、叶倾尘清冷的侧脸、还有宫靖然此刻带着暗示的凝视，像几股不同方向的乱流，在我心里猛烈地冲撞着。
“呃……是，人多是有点闹。”我含糊地应着，感觉嗓子有点干，“到时候……看情况吧。” 我避开了她首白的目光，匆匆说道，“那个……我妈让我早点回去，我先走了靖然！”
几乎是落荒而逃。
骑上自行车，夏日的热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烦乱。志愿、分数、乔媚的依赖、宫靖然的暗示、叶倾尘神秘的“家事”……还有赵小建那咋咋呼呼的毕业旅行。高考的结束，似乎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轻松，反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更多名为“未来”和“情感”的、让人心慌意乱的谜题。
车轮碾过被晒得发烫的柏油路，蝉鸣依旧聒噪。我只觉得，这盛夏的午后，涟漪阵阵，搅得心湖再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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