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农宫廷的庆功宴，奢华得像一场即将落幕的戏剧。
胜利的钟声还在耳边回荡，但空气中弥漫的，早己不是捷报传来时的狂喜，而是一种更加黏稠、更加复杂的味道。
是昂贵的葡萄酒香，是贵妇们裙摆上沾染的、足以让前线士兵晕厥的浓郁香水味，更是隐藏在每一句谄媚赞美之下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猜忌与贪婪。
岳翎安静地坐在国王查理七世身旁，那个象征着最高荣誉的位置上。
她换下了一身征尘，穿着查理七世特意命人赶制的、以白色和银色为主色调的华贵礼服。紧身的剪裁勾勒出她纤细而又充满力量感的腰身，金色的短发经过精心打理，让她那张本就俊美得雌雄莫辨的脸，在烛火下更显得如同神造的雕塑。
她成了全场的焦点，一个行走的神迹，一柄为法兰西带来胜利的圣剑。
“将军，我再敬您一杯！”一位胖得流油的公爵，举着酒杯，脸上堆满了肉麻的笑容，“您的智慧与勇气，如同夜空中的启明星，照亮了整个法兰西！”
“是啊是啊，”另一位贵族连忙附和，“圣女大人的风姿，足以让所有法兰西的男儿感到羞愧！”
岳翎微微颔首，举起面前盛着清水的银杯，浅浅一抿，算是回应。
她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圣女”的谦卑与疏离。
但她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湖面。她能轻易地从那位公爵谄媚笑容下，读出投机者盘算利益的精光；也能从旁边那位男爵紧绷的嘴角和一闪而过的嫉妒眼神中，看到不加掩饰的敌意。
一群演技拙劣的家伙。
岳翎心中冷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道道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己经从最初的震惊与狂热，变成了如今的敬畏、忌惮，以及……更深层次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们赞美她，是因为他们需要她这面旗帜。
他们畏惧她，是因为这面旗帜的光芒，己经隐隐盖过了王权本身。
就连主位上的查理七世，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她很熟悉的、属于上位者的疏远。
这，就是权力的游戏。
冰冷，虚伪，也……无比真实。
岳翎有些厌倦地放下酒杯，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喧嚣的人群。
就在这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宴会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靠近仆役通道的地方，一个身影让她停下了所有思绪。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亚麻裙的年轻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头棕色的长发编成了简单的辫子垂在胸前。她的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与周围那些妆容精致的贵妇们格格不入。
她显然没有参加宴会的资格，只是偷偷地从门缝里，伸着脑袋，焦急地、努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那张脸……一个深埋在这具身体记忆深处、无比熟悉的名字，如同沉在水底的气泡，挣扎着浮上她的脑海——海伦娜。
是她，是贞德在多姆雷米村唯一的朋友。
岳翎的心脏，没来由地，轻轻跳动了一下。
那是这具身体里，残留的、最深处的情感记忆被触动了。
她看着海伦娜那张焦急而又迷茫的脸，忽然觉得眼前这片觥筹交错的虚伪盛宴，变得更加索然无味。
她站起身，对着查理七世微微欠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陛下，我肩上的伤口有些疼痛，想去花园里透透气。”
“哦，当然当然！”查理立刻关切地说道，“快去休息，我的英雄！来人，快陪同圣女大人……”
“不必了，陛下。”岳翎平静地打断了他，“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说完，她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出了灯火辉煌的大厅。
希农宫廷的花园，在月光下显得静谧而又清冷。
晚风拂过，带来了玫瑰与迷迭香的混合气息，驱散了宴会厅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腻。
岳翎走到一处喷泉旁，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欣赏月色。
片刻之后，一阵轻微而又犹豫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贞……贞德？”
那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确定，还有一丝害怕认错人的胆怯。
岳翎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海伦娜正站在不远处，双手紧紧地绞着自己的衣角，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喜悦和难以置信。
她看着岳翎，看着她这一身华丽却陌生的装束，看着她那张熟悉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脸。
“真的是你！”海伦娜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快步跑上前来，却又在离岳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有些手足无措。
她想叫“圣女大人”，可这个称呼，对她来说太过遥远。
她想行礼，可她的身体却只想给她一个像小时候一样的拥抱。
岳翎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没有丝毫狂热与崇拜，只有最纯粹的、朋友重逢时的喜悦与担忧的眼神。
那颗自从穿越以来，就一首被冰冷的理己和警惕层层包裹的心，仿佛被这道目光，轻轻地、温暖地融化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她主动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海伦娜那双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
“海伦娜，”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属于“贞德”的、真实的温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听说了你的事……”海伦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说你是圣女，带领军队打败了英国人……我……我不信，可我又……我又希望是真的。我一路打听，一路走……我只想……只想亲眼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过得好……”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岳翎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了她。
海伦娜接过手帕，胡乱地擦着眼泪，她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岳翎，目光最后落在了她肩上那厚厚的绷带和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上。
她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你受伤了？”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他们说……他们说你被巨石砸中，被箭射穿……是真的吗？疼不疼？”
“不疼。”岳翎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不疼！”海伦娜急得跺了跺脚，她看着周围这华丽却又冰冷的花园，忽然压低了声音，眼中充满了与她年纪不符的忧虑。
她凑到岳翎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贞德，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他们。”海伦娜的目光瞥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大厅，“刚才我在外面，看到那些贵族看你的眼神……我……我说不上来……”
她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最终，用了一个最朴素也最精准的比喻。
“他们看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非常漂亮的狮子。”
“他们一边为你喝彩，一边又死死地盯着笼子的锁，生怕你什么时候会冲出来，咬断他们的喉咙。”
岳翎闻言，心中微微一震。
她安抚地拍了拍海伦娜的手背，脸上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别担心，海伦娜。我现在是法兰西的英雄，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海伦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中的忧虑却丝毫未减。
岳翎的心，却因为她这句话，而沉了一下。
她知道，海伦娜的感觉，是对的。
她，就是那头被暂时关在名为“荣誉”和“功绩”的牢笼里的狮子。
而那些所谓的“主人”，正一边利用着她的力量，一边恐惧着她的獠牙，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该如何为她打造一副更坚固的、永远也无法挣脱的枷锁。
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这头狮子，也随时准备着，咬断所有人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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