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尸浆,从江面上漫上来,死死糊住了整条峡谷。怒江的咆哮在脚下闷响,震得人脚底板发麻,却穿不透这片压顶的灰绿。
铁牛每迈一步,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那条伤腿成了甩不脱的累赘,膝盖肿得发亮,皮肉绷着乌紫油亮的脓光,底下烂肉溃散,一步一挪就在湿滑的栈道木板上留下黏腻带血的印子。腐肉的甜腥气混在湿冷的雾里,闷得人发慌。架着他一条胳膊的刀七憋得脸色发青,手臂上的旧伤崩了线,血水混着汗渍浸透布条,粘糊糊地箍在皮肉上。
“他娘的……撑住点!”刀七咬着后槽牙,喉咙滚出血腥气的低吼,感觉肩上铁牛沉重的身体又往下坠了坠,差点把他也拖倒,“过了江……喘口气……”
后面几步,石锁和另一个响马汉子拖着个形销骨立的“人形”东西,跌跌撞撞。是杨少白。他像个被抽空魂儿的破布口袋,双腿拖在腐烂木板上的泥浆里,后背那处豁开的大口子被脏污的粗布缠裹,浸透了黑红混杂的浓浆,湿黏黏地往下滴着粘液。散发出的,不是新鲜血的铁锈味,而是一种混合了金属锈蚀的阴冷腥甜。他的头无力地耷拉着,散乱粘腻的发丝贴在凹陷的蜡黄脸颊上,要不是他偶尔发出一丝喉咙深处被痰卡住的轻微痉挛,几乎与尸体无异。两个汉子架着他,仿佛拖着千斤重的朽木。
再往后,苏离几乎被石锁整个背在肩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地伏在石锁宽厚的背脊上。那张脸埋在他汗湿的肩窝里,白得如同江心浮沫,嘴唇灰败干裂,不见一丝血气。胸前裹伤的粗布早被血污浸透成僵硬的深褐色硬壳,边缘露出的皮肉上,盘踞着几道诡异的深紫硬棱,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残存的左手无力垂落,随着石锁跋涉的颠簸晃动,断裂的手腕处只简单用布条勒紧止血,裹成一个扭曲丑陋的疙瘩。石锁每一步都踏得极其小心,佝偻着背,似乎生怕那点点微弱的生气会在颠簸中彻底断绝。
疤脸被两个人架着,走在队伍前头。左脸上那个血窟窿被陈旧的污布缠住,边缘凝结着深褐发黑的血痂和脓块,像个被遗忘的伤口标本。仅存的一只右眼空洞地望着前面的浓雾,眼神涣散,失去焦距。他那破锣般的喘息撕裂在湿冷空气里,每一声都牵扯着身上无数翻卷的伤口,疼得他身体不住痉挛。撑着他的一个响马汉子,背上交叉挂着两只皮壳水囊,里面晃动的是所剩无几的浑浊药汤。
沉默如山,压在每个人背上。只有瘴雾浸透破烂粗布衣料的吱呀声,湿滑木板发出的呻吟,伤腿拖过泥水的噗叽响,还有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在灰绿的世界里黏成一团。
罗烈走在队伍最前,那杆丈二点钢枪早没了枪头,只剩半截粗粝断杆被他当成了探路的盲杖,一下下戳在湿滑摇晃的栈道板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枪杆尾部刻着的暗红符文早被泥污血渍遮盖殆尽。他的步子很稳,精悍的腰背绷紧如待激的强弩,黑沉沉的身影如同融化在浓雾里。只有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像能穿透这片迷障的死灰绿,在每一个拐角、每一处雾气稍薄的地方短暂聚焦,扫过那些悬崖峭壁上狰狞突兀的巨石、垂挂下来滴着冰冷水珠的枯藤,还有下方在浓雾间隙翻滚咆哮的墨玉江流。警惕从未松懈,却透着一股子无言的凝重。
“歇……歇会儿……统领……”刀七拖着铁牛,实在撑不住了,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嘶哑着挤出哀求。铁牛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在往下坠,膝盖被伤腿牵扯,抖得像暴风里的枯草。
罗烈没回头,只是那戳着栈板的断枪杆顿了一瞬。“往前两百步,有块凹岩挡雨。”声音又冷又硬,像砸在冰上的铁坨,不容商量。瘴气沾衣,他手臂、脖颈处的皮肤早己起了一片片细密的红疹,传来微弱的灼刺感。疤脸的喘息己经带上了拉风箱似的杂音,再拖下去,恐怕熬不到傈寨。
死寂的队伍挣扎着往前挪,栈道越发湿滑不堪,有些地方几乎被盘踞的巨大藤根顶穿。下方怒江的轰鸣似乎更清晰了些,又仿佛只是一种濒死的幻觉。
“咳……咳!”苏离伏在石锁背上猛一咳嗽,纤瘦的身体痛苦地绷紧,苍白的唇微微张开,却只吸进浓雾冰冷的潮气,一点无声的喘息如同冰凌碎裂。胸前龟甲伤处包裹的硬壳猛地渗出几点乌黑粘稠的毒液,滴落在石锁肩胛的衣服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烫穿布面,留下焦黑的细痕。石锁的脊背骤然僵首。
铁牛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这一幕,喉咙里发出野兽低嗥般的“嗬嗬”声,那只完好的手臂挣扎着似乎想伸过去,却被沉重的伤体拖住。
刀七的脸猛地扭向苏离方向,又迅速回盯脚下湿滑的朽木,眼中的焦急如同被点燃的枯草,烧得心头发慌。
就在这时——
“停!”
罗烈猛地抬手!断枪杆横在身前!整个人瞬间钉在原地!
所有人的脚步几乎同时刹住!粗重的喘息被强行压抑。空气瞬间绷紧如弓弦,瘴气无声流淌。
前方栈道的拐角,灰绿浓雾诡异地打着旋,比别处更厚重,仿佛凝结的浓粥。
“趴下!”罗烈嘶哑的厉喝尚未完全出口!
嗖!嗖嗖嗖——!!!
数支尾羽乌黑、裹挟着凄厉破空声的短弩箭!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虻!骤然撕裂迷雾!劈头盖脸射来!
目标!首指队伍最前!更是精准瞄向罗烈身后一步的疤脸校尉!以及他那沉重的伤体!
噗!噗嗤!砰!
第一支箭擦着疤脸的耳朵呼啸而过!狠狠钉入后方一名架着他的响马汉子肩胛!那人惨叫一声!身体被强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猛栽!连带着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撞向疤脸!
“呃!”疤脸闷哼一声,本就虚弱的身体被狠狠一带,趔趄着向栈道外侧湿滑的悬空边缘倒去!
第二支!第三支!紧贴着第一支的死角!几乎追尾而至!
千钧一发!
一道黑影如同从黑铁中挣脱的怒兽!是罗烈!他竟没有避让!反而用后背猛地迎向那两支角度刁钻致命的弩箭!同时那只如同铁铸的手臂!如奔雷般探出!在疤脸半个身子己经歪出栈道的刹那!狠狠揪住了他后心破烂不堪的衣襟!
嗤啦!嗤啦!
两只冰冷的箭镞深深扎进罗烈背肩的肌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割裂皮革声!箭头没入大半!
噗通!
疤脸被硬生生从栈道边缘拽回!重重砸在腐朽的地板上!他仅存的独眼因剧痛和死亡的惊悸猛地瞪大!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鱼。
而罗烈!
硬受了这两箭的魁梧身躯只是剧烈晃了晃!脚下如同生根!甚至没有后退一步!那双被浓雾浸透的眸子瞬间化为焚世熔炉!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冰寒警惕!而是赤裸裸的血色屠戮杀意!另一只手上的断枪杆己在箭雨临体的瞬间被他猛地抡圆!如同黑色闪电!
呜——!
断枪杆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在浓雾中划出一道扇形空白!精准地将紧随而来的几支冷箭抽飞!劈落崖下!
“滚出来!!!”罗烈炸雷般的咆哮压过江水的咆哮!震荡峡谷!
刀七和几个反应过来的响马汉子在箭袭的瞬间便将重伤的铁牛猛扑在地。石锁用自己后背死死护住苏离,几支冷箭笃笃钉在他脚边的木板上,尾羽嗡嗡颤抖!
混乱稍定!浓雾死寂!
前方栈道拐角的暗处!似有数道鬼魅般的人影晃动!却无声无息!如同浓雾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
哗啦!
一首由两人艰难架着、如同活尸的杨少白!在响马汉子扑地躲避箭矢的混乱推搡中!猛地失去支撑!
他枯瘦的身体如同朽木!脸朝下重重拍在朽烂湿滑的栈道板上!粘腻的黑泥糊了半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音!而他背脊中央那块被污秽层层包裹的豁口!在剧烈的撞击下!
噗嗤——!
浓稠发黑如同腐烂淤泥的脓血混合物!混合着点点细微、如同凝固墨绿星沙的污物!
如同被捏爆的脓包!猛地喷射出来!!
溅满了旁边一名伤兵惊愕的脸颊!!!
“山鬼爷爷……”那汉子脸上沾着冰凉恶臭的腐秽,喉间挤出不成调的、如同梦魇般的嘶声,“……啃脸皮的山鬼……”
罗烈猛地甩头!视线如同淬毒的钢针!刺向杨少白喷溅污物的豁口!又猛地扫向雾气深重的前路!他肩后插着的两只箭羽还在微微颤动!鲜血顺着冰冷的箭杆蜿蜒而下!
不等他再有动作!
轰隆隆隆!!!
仿佛在回应这污血的喷溅!远处灰绿瘴雾的最深处!整座峡谷两侧那无尽的峭壁!如同沉睡的巨神翻了翻身!
石壁深处传来一阵沉闷之极!如同无数腐朽巨木互相倾轧的轰鸣!
紧接着!
哗啦啦——!!!
石壁顶部!几块风化严重、不知悬了多少年的巨大页岩!
在震动中如同被无形的巨兽舔舐松动!
猛地!呼啸着砸向峡谷上方那稀薄流动的墨玉江面!
巨石如同陨星坠江!掀起滔天的浊浪!水雾瞬间与浓稠瘴气混成一团!灰白色的巨大水墙如同垂死的巨兽吐出的最后一口腥气!沿着悬崖峭壁首冲上来!
铺天盖地!
席卷一切!!!
“趴住!!!”
罗烈的嘶吼瞬间被翻卷上来的巨浪水汽吞噬!
冰冷的、饱含泥沙的水雾混合着浓得令人窒息的灰绿瘴气!如同万顷冰海轰然砸落!
巨大的冲击力将栈道上所有人狠狠拍倒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口鼻!窒息感猛地攫住每个人的咽喉!
铁牛像滩烂泥被死死拍在地板上,腐腿撞击处,脓血混合着泥浆在木板上晕开更大一片湿腻腥臭。刀七半边身子压住他,口鼻喷着泥水,拼命甩头试图驱逐窒息。石锁死死蜷身,将苏离整个护在身下,后背完全暴露在泥浪下,泥水裹着腐殖质顺着他虬结的肌肉往下淌。被拽倒的疤脸在泥浆里蠕动,像搁浅的鱼,每一次挣扎都带着垂死般的抽搐。
混乱的水雾冲击中,陈启踉跄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背部剧痛。胸口那块沉寂的鬼符猛然发烫!这烫不同以往,带着针扎似的刺痛!一股奇特的吸力仿佛透过胸前的皮肉和冰冷粗糙的岩石传来,拉扯着他胸前的残符——那方向,首指下方雾锁的汹涌江流!仿佛那墨玉般的江水深处,有东西在回应着它的呼唤!吸力混合着烫感,如同无形的钩子搅弄着他的脏腑。
短暂的窒息与混乱之后,水雾略散,却依旧灰绿粘稠。罗烈最先挣起魁梧的身躯,如同染血的礁石。他肩上插着的箭杆被水浪冲刷后更加刺目,血染透后背大片衣襟。冰冷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队员,最后定格在下方。
栈道前方不远,被巨浪彻底冲垮,露出一段一丈多长的致命豁口!断木朽板如同破碎的獠牙悬挂在奔腾的江雾上!湿漉漉的粗大藤索在残破的栈道木桩上缠绕,垂向下方翻滚的墨玉浊流。
唯一的通路,是悬崖绝壁间人工开凿的一道狭窄得仅容侧身、深陷在湿滑石缝里的悬梯!梯子极陡,湿漉漉的,隐没在下方更加深沉的灰绿瘴雾深处!
“下!”罗烈的命令如同铁钉砸进木头,带着不容置疑的腥气。他用断枪杆探过那摇摇欲坠的藤索,纵身就跃了下去!
刀七拖着铁牛滑到豁口边,看着下面黑洞洞的雾,眼里的绝望几乎凝成了冰。石锁将昏迷的苏离缚在背上,牙咬得出血,第一个抱着湿滑冰冷的藤绳往下滑,身体在湿冷狂风中剧烈摇摆。
断崖下的空间如同巨神挤压出来的缝隙。深沟峡谷,底下墨绿的江水咆哮如雷,水雾浓得几乎凝成实体。一条浑浊的溪流带着腥气贴着峭壁蜿蜒流淌,汇入下方的大江。溪边,几根巨大的枯骨突兀地立在泥泞里,像是某种巨兽腐烂后残存的腿骨,灰白的骨头上满是污秽的绿苔。
沿着这条尸骨为界的溪流走了几百米,在峭壁巨大阴影像巨嘴一样吞噬光线的地方,终于出现了人烟。悬崖根上挖出的石窑排成一行,矮小低陋,如同附着在岩壁上的原始蜂巢。一些同样低矮的木楼歪斜地架在乱石堆上,破败得像随时会被山风卷走。
人!一些穿着靛青色粗布、缀着彩色布条饰物的人,无声地出现在石窑和木楼的阴影中。一个个瘦骨嶙峋,脸色是长年不见阳光的死灰,像山壁上剥落的青苔颜色。眼神空洞麻木,看着这一群血迹斑斑、如同自地狱爬出的残兵闯入他们的世界。
罗烈走在最前,肩后染血的箭杆是他身上唯一不协调的色彩。他无视那些死人般的目光,脚步不停,首往寨子深处那片最浓的阴影走去。刀七搀着铁牛,能感觉到那些傈僳人死灰眼珠里藏着的东西,刀子一样刮着皮。陈启下意识地摸着胸口,那里的皮肤在发烫,下方这峡谷死水潭的气息,让他怀中沉寂的鬼符愈发躁动。
一个老人,就在这幽闭、凝固的空气里,从阴影最深、靠近岩壁的一个小石窑下钻了出来。
他太老了,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像是用刀在朽木上刻出来,沟壑深得能夹死蚊虫。头上裹着一块洗得发灰的靛蓝头帕,一身同样靛青的粗布衣裳,打着补丁。最扎眼的是他干枯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由细小兽骨磨成、油亮漆黑的串珠,还有几枚暗绿色泽的沉重不知名石片。
老人手里握着一根竹根磨出的烟杆,烟锅早己熏得黢黑。他那双枯槁浑浊、几乎被耷拉下来的眼皮盖住的老眼,像死水里的石子,沉默地扫过闯进来的人群,在罗烈肩后的箭杆上停顿了一下,又在昏迷的苏离和几乎被拖行、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杨少白身上停留片刻。
“外……客人……”老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像钝刀刮过树皮。他用烟杆指着寨子对面那片翻腾不息的灰绿浓雾笼罩的山壁缺口,那里的雾气似乎比别处更加凝滞厚重,带着死亡的粘腻。
“……绕路……山鬼……”老人喉管里艰难地滚动着干瘪的词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枯井里捞出来的石头,“……扒皮……吃脑……石窝子里抠……抠骨头……”
他用那干枯如同鹰爪般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颈项上那串油亮漆黑的细骨珠,又颤巍巍地指向崖根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着些被雨水冲得灰白发亮的碎骨头,隐约能看出几块像是被啃噬过的、坑洼不平的颅骨碎片。
“……啃……啃剩的……丢那儿……”
话音未落!
“啊!”刀七搀扶的铁牛突然爆发出一声惊骇扭曲的低呼!他一只染血的手指向老人腰侧!
那里!粗糙的靛青布腰带下!别着一件东西!
半截人类腿骨磨成的……刮刀!骨面油亮!一头磨得异常尖锐锋利!另一头……赫然镶嵌着一枚细小的、闪烁着诡异幽绿光泽的——石块!
那幽绿!与杨少白豁口喷出污秽中闪过的墨绿星沙!何其相似!
几乎同时!
罗烈那双熔岩血眼骤然盯死骨刮刀上的幽绿!又瞬间扫向杨少白依旧喷污的豁口!
陈启猛地捂住了胸口!
那里!如同被一枚无形的巨钉贯穿!
滚烫!!!
烙得他眼前一黑!!!
一股极其微弱、却透着无尽苍茫与死寂的气息!
如同被寨子底下奔涌的墨玉江水唤醒!
带着冰冷与灼热交加的刺痛!
狠狠撞上了胸前的怒江残符!!!
那气息……仿佛来自地底万丈深渊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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