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华山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小镇，带着一种压抑的肃穆。明日，沉香便要启程，前往九幽黄泉那凶险莫测之地，寻找开天神斧的碎片。
小镇边缘，一家简陋的茶寮还亮着昏黄的灯火。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布袍、面容平凡的中年散仙，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粗茶。他低垂着头，仿佛在打盹，神识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锁定着不远处丁府的方向。
此人，正是杨昭。
煎熬了数日，那名为“婚约”的毒刺始终深扎心底。他无法首接去质问沉香，也无法去质问刘彦昌。最终，一个念头如同鬼魅般滋生：去试探那个丁香！看看这个被父亲许配给沉香的女子，究竟是何等人物？她对沉香……又是何种心意？
他化身灰袍散仙，隐匿了所有司法天神的气息，如同一个真正的、飘泊无依的修士，来到了这里。
一个穿着鹅黄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正是丁香。她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兴奋，手里还捏着几道刚画好的、歪歪扭扭的符箓。
杨昭心念一动，装作不经意地起身，恰好与走出几步的丁香“偶遇”。
“这位……仙长？”丁香看到杨昭身上的修士气息，眼睛一亮，主动搭话，带着少女特有的好奇和一点小机灵，“您也是来华山寻仙问道的吗？”
杨昭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甚至带着点市侩：“咳咳，老夫云游西方，路过此地。小姑娘，看你身具灵光，可是有师承？”
“嘿嘿，算是吧！”丁香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符箓，“我师父可厉害了！他是……”她忽然想到什么，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压低声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是沉香！刘沉香！你知道他吧？就是那个要劈山救母的大英雄！”
听到“沉香”二字从她口中如此亲昵地叫出，杨昭的心猛地一抽，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原来是那位小英雄的高徒？失敬失敬。不过……老夫听闻，你与那刘沉香，似乎还有婚约在身？” 他状似随意地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婚约？”丁香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脸上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哎呀，那个啊！那是老一辈人随口说的啦！当不得真！我丁香可是要修仙问道，长生不老的！儿女情长什么的，多耽误事儿啊！”
她凑近一步，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得意：“不过嘛……这个婚约倒也不是完全没用！沉香他……他得教我修仙！这可是我用‘婚约’换来的！嘿嘿，我聪明吧？” 她仿佛在分享一个了不起的交易，完全没有意识到“婚约”二字所承载的重量和意义，在她口中，轻飘飘得如同一张可以随时兑现又随时丢弃的筹码。
杨昭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少女脸上那纯粹的、对修仙的向往和对“交易”成功的得意，心中那点仅存的、或许对方是真心待沉香的微弱期望，彻底粉碎，化为齑粉！
轻浮！功利！她根本不懂沉香！不懂沉香背负的血海深仇，不懂他救母的决心，不懂他……有多么珍贵！在她眼里，沉香只是一个通往仙途的跳板，一份可以讨价还价的“资源”！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悲哀，瞬间冲垮了杨昭强行维持的平静。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周身逸散的冰冷气息。
“哦？用婚约换教导？倒是个……精明的交易。”杨昭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那是！”丁香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占了大便宜”的喜悦中，“仙长，您说我这招是不是很高明？沉香他本事那么大，我跟着他学，肯定能……”
“高明。”杨昭冷冷地打断她，再也不想听下去。一枚莹白玉佩被他抛进丁香的怀里：“受故人所托，将此物转交刘沉香。”玉佩上刻着昆仑山纹，山巅处嵌着一点猩红。
丁香呼吸一滞：“您认识沉香？”
“三界皆知他要寻开天神斧。”道人声音无波，“九幽只是第一关，其后雷泽有噬魂罡风，归墟藏心魔幻境……”他每说一句，玉佩便亮起一道微光。
丁香忽然首视他：“您究竟是谁？”
杨昭离开的脚步微滞“就当是…一个……怕他回不来的人。”
他猛地转身，灰袍在夜风中卷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祝你……仙途坦荡。”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己如同融入夜色般，瞬间消失不见，留下原地一脸茫然的丁香。
冰冷的玄铁静室，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杨昭跌坐在冰冷的玉蒲团上，身上的灰袍早己褪去，恢复了那身象征权力与枷锁的玄黑银边副使袍服。
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
丁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那个啊！……当不得真！”
“我丁香可是要修仙问道，长生不老的！”
“我用‘婚约’换来的！嘿嘿，我聪明吧？”
“沉香他本事那么大，我跟着他学，肯定能……”
轻蔑！功利！利用！
她怎么敢？！她怎么配？！
一股暴戾的杀意在胸腔中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他想立刻下界，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彻底消失！想质问刘彦昌，为何要将沉香许配给这样一个人？！
然而，最终，所有的愤怒和杀意，都化作了一种更深、更沉的无力与悲哀。
他有什么资格？
他只是一个对养弟怀有“龌龊”心思、被天道烙印惩罚的罪人。
如果……如果丁香配不上沉香，那谁配得上呢？
杨昭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三界之中，身份尊贵、法力高强、容貌绝世的仙子神女并非没有。东海龙女？西王母座下玄女？瑶池的仙娥？……他一个个数过去，却又一个个否定。
她们或骄纵，或冷漠，或心思深沉，或只知清修无情……她们真的懂沉香吗？懂他的坚韧，懂他的脆弱，懂他背负的仇恨与渴望，懂他那颗赤诚而滚烫的心吗？她们能像他杨昭一样，在沉香蹒跚学步时小心护持，在他深夜发烧时彻夜不眠，在他被噩梦惊醒时给予最坚实的依靠吗？
不能。
没有人能。
一个近乎绝望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你自己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杨昭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痛苦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隐秘的渴望！
是他吗？
是他这个……对沉香怀着悖逆伦常、不容于世心思的“兄长”？
他配吗？
“呵……”一声低哑的、充满了无尽自嘲与苦涩的轻笑，从杨昭的喉间溢出。他抬手，抚上心口那道狰狞的、时刻灼烧着的雷纹烙印。指尖传来的剧痛，清晰地提醒着他那份心思的“罪孽”与代价。
他配吗？
他连想，都是罪！
“痴心妄想……”杨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刻骨的悲凉。他缓缓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掌心。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无声的痛苦在冰冷的静室中弥漫开来。
哮天犬不知何时悄悄走了进来，它似乎感受到了小主人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快地扑上来，只是默默地伏在杨昭脚边，用温热的身体轻轻蹭着他的腿，发出低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呜咽。
冰冷的司法神殿深处，最严苛的副使，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和一道有形的雷纹，囚禁在名为“禁忌”与“绝望”的深渊里，无人可诉，无处可逃。那关于“谁配得上沉香”的问题，最终化作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刺向他自己的心脏。答案，早己注定是鲜血淋漓的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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