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脚下的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年复一年地吹过那间顽强挺立的破屋。七岁的杨昭，眉宇间的稚气己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远超年龄的沉静与担当。他像一棵扎根在贫瘠石缝中的小树，在风雨中努力伸展着枝叶，为更幼小的那株幼苗遮风挡雨。
一日，杨昭在清理娘亲杨婵留下的、唯一没被天罚彻底损毁的小木箱时，手指触到了几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册。拂去灰尘，泛黄的纸页上，是娟秀工整的墨迹——《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这是娘亲闲暇时，曾温柔地抱着他，指着字句轻声诵读的启蒙书。
他怔怔地看着书页，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娘亲指尖的温度和轻柔的嗓音。随即，他猛地转头，看向正在屋外泥地上，用树枝专注地画着歪歪扭扭小人儿的沉香。
沉香己经五岁了。
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或许己在父母膝下咿呀学语，开始描红认字。而他的弟弟，除了会脆生生地喊“哥哥”，会数清今天捡了多少根柴火，认得山上几种能吃的野菜，对书本，对文字，一无所知。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紧迫感攫住了杨昭的心。娘亲是仙子，爹爹是书生，沉香本该在书香墨韵中长大。如今家逢巨变，难道连识文断字、明白事理的机会也要失去吗？
不！他不能让弟弟成为睁眼的瞎子！
杨昭小心翼翼地捧出书卷，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走到沉香身边，蹲下身，将书册摊开在膝上。
“沉香，来。”他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沉香好奇地凑过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哥哥，这是什么呀？”
“这是字。”杨昭指着《三字经》开篇，“人之初，性本善……”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念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破屋里显得格外清朗。
沉香似懂非懂，只觉得哥哥念的声音很好听。他伸出沾着泥巴的小手指，学着杨昭的样子，点在墨字上：“人……之……初？”发音含混不清。
杨昭却笑了，眼底漾开暖意：“对，人之初。来，跟着哥哥念……”
从那天起，破旧的屋檐下，除了柴火的噼啪声、锅碗的碰撞声，又多了一种声音——稚嫩的童音磕磕绊绊地跟着少年清朗的诵读声。没有笔墨纸砚，杨昭就用烧过的木炭在平整的石板上写字；没有先生讲解，他就回忆着娘亲当初的只言片语，结合自己粗浅的理解，努力解释给沉香听。
“性相近，习相远……意思是，人刚生下来的时候，本性都是好的，是差不多的。但是后来，因为学的、做的不同，慢慢就变得不一样了。”杨昭指着石板上的字，尽量说得简单明白。
沉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指在炭灰字迹上描摹：“习……相……远……”
烛火如豆，映照着两张同样认真、一大一小的脸庞。琅琅的书声，如同微弱的星光，穿透了笼罩在这个破碎家庭上空的阴霾，也悄然在沉香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求知的种子。
……
时光荏苒，杨昭逐渐成长为单薄清俊的少年。生活的重担并未将他压垮，反而将他磨砺得更加坚韧。他像一个精密运转的小陀螺，种菜、砍柴、照顾弟弟、打理家务……甚至开始尝试在屋后开垦一小块药圃，种些简单的草药。
刘彦昌依旧沉默，如同一尊活着的石像，只活在华山崩塌的那一日。他很少与杨昭交谈，目光偶尔落在忙碌的杨昭身上，也总是空洞而遥远，带着一种杨昭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茫然，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杨昭冒雨从山上采了些治风寒的草药回来，浑身湿透。他顾不得自己，先熬了碗姜汤，端到依旧枯坐窗边的刘彦昌面前。
“爹，喝点姜汤，驱驱寒。”他声音平静，带着习惯性的尊重。
刘彦昌没有接碗，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毫无反应。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首首地看向杨昭。那目光，让杨昭心头莫名一紧。
“昭儿……”刘彦昌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生锈的铁器在摩擦，“你……坐下。”
杨昭依言放下碗，在他对面的小凳上坐下，心中升起一丝不安的预感。
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良久，刘彦昌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吐露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你……并非我和婵儿亲生。”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杨昭脑中炸开！他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彦昌。
“你……是婵儿十年前，在华山脚下捡到的弃婴。”刘彦昌的声音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疲惫，眼神却紧紧锁着杨昭，“那时你尚在襁褓，气息奄奄。婵儿心善，不顾天规，将你带回家中抚养，视如己出……她本想等你长大些再告诉你……可……”
后面的话，刘彦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但杨昭己经明白了。
他不是爹娘的亲生孩子。他只是娘亲好心捡来的……弃婴。
这个消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杨昭。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西肢百骸都透出寒意。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颓然的男人，又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里屋炕上，正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沉香。
不是亲生的……
那他这些年拼尽全力守护的这个家……算什么？
他对沉香毫无保留的付出……又算什么？
娘亲那温柔的眼神，爹爹曾经的慈爱……原来都不是因为他“杨昭”这个人，而只是因为他是娘亲捡来的一个需要照顾的孤儿？
巨大的失落、茫然和被剥离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我……知道了。”杨昭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冲进了冰冷的秋雨之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丝。他漫无目的地在泥泞的山路上走着，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不是亲生的……
那又如何？
娘亲捡他回来，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名字，给了他温暖。在他懵懂的记忆里，娘亲的怀抱是最安全的港湾，爹爹的肩膀曾让他安心。
而沉香……那个从他三岁起就抱在怀里，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会软糯地喊他“哥哥”，会把舍不得吃的米粒塞到他碗里的小家伙……那是他一点点喂大的弟弟！是他在这冰冷绝望的世上，最深的牵挂和温暖！
雨越下越大。杨昭停住脚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向破屋的方向。透过朦胧的雨帘，他似乎能看到沉香醒来找不到他时惊慌失措的小脸。
一股更加坚定、更加汹涌的情感冲垮了所有的失落和迷茫。
血缘？重要吗？
娘亲给他的是养育之恩，是再造之情！这份情，比血缘更重！
而沉香……那是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弟弟！这份守护，源于日日夜夜的相依为命，源于血脉相连般的深刻羁绊，源于他灵魂深处最本能的渴望——他要这个家不散，他要这个弟弟平安喜乐！
这份守护之心，与他是不是刘家亲生的孩子，毫无关系！他就是杨昭，沉香的哥哥！这个家，就是他的根！
杨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滚烫。他转过身，不再犹豫，大步朝着那亮着微弱灯火、有弟弟在等待的破屋走去。
推开门，果然看到沉香赤着脚站在门口，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慌，看到他回来，立刻像只受惊的小兽般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腿：“哥哥！你去哪里了！沉香怕！”
杨昭蹲下身，紧紧抱住弟弟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他声音低沉，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不怕，哥哥在。哥哥哪儿也不去。哥哥永远都是沉香的哥哥，永远都会守着沉香。”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沉香，看向依旧枯坐的刘彦昌，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刘彦昌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震，随即又更深地垂下了头。
从这一刻起，杨昭彻底抛开了“身世”的枷锁。守护沉香，守护这个家，不再是因为“应该”，而是源于他灵魂深处最纯粹、最坚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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