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淮北平原，寒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芦苇，卷起漫天尘土。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笼罩着每一个生灵。秦楚对峙的淮水北岸，不再是李信轻骑突进时的躁动，而是一种源自绝对力量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旌旗，如林！ 黑色的玄鸟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几乎遮蔽了北岸的天空。一面接一面，无边无际，如同蔓延的黑色浪潮，沿着淮水蜿蜒铺开，一首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天地交汇处。那不是散乱的营地，而是规划严整、壁垒森森的庞大战争机器。
王翦立于新建的中军瞭望高台之上，须发在风中微拂，眼神却锐利如鹰，俯瞰着他麾下这六十万大秦帝国最精锐的战力。在他身后，年轻的裨将蒙恬（蒙毅己归队，伤势初愈）和众多高级将领屏息肃立，心神震撼于眼前的景象。
“传令各营！”王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依令行事！深沟！高垒！坚壁！自固！无我军令，擅自出战者，斩！”
命令如同投入水面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刹那间，整个北岸沸腾起来。不是冲锋的呐喊，而是数十万人协同劳作发出的、沉闷而震撼的地鸣。
壕沟！ 数以万计的士卒挥舞着标准化的铁锹和铲，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深达丈余、宽逾三步的巨大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淮水北岸不断延伸、交织、合拢。挖掘出的泥土被迅速堆砌成高达两丈的夯土壁垒，顶部铺设木栅，每隔百步便耸立起一座坚固的箭楼。壁垒之后，是规划得如同棋盘的营区：步兵方阵营、骑兵马场、辎重屯集区、工匠作坊区、医官营地……泾渭分明，互不干扰。一条条宽阔坚实的临时驰道纵横交错，连接着各处营垒。
“将军，”蒙恬看着眼前这超越时代的工程奇迹，忍不住低声道，“如此壁垒，项燕怕是插翅难飞。只是……将士们远来，心气正盛，是否……”
王翦目光依旧盯着对岸楚军模糊的旗帜，淡淡道：“蒙恬，你可知何为‘势’？陛下予我六十万众，非只为破楚军，更在压垮楚人的脊梁！我军不动如山，日复一日，他便日夜惊恐！待其军民疲惫，士气衰竭，军心离散，那时……”他右手五指缓缓收拢，如同攥住了整个楚国的命运，“便是雷霆一击之时！此乃‘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淮水南岸，楚军大营。 气氛与北岸的秩序森严截然相反。压抑、焦躁、不安如同瘟疫般在营中蔓延。项燕站在自己营帐前的高地上，脸色铁青，望着对岸那几乎遮蔽了地平线的黑色堡垒群和如林的旗帜，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柱国！秦狗龟缩不出，分明是怯战！”一名性急的将领按捺不住，愤然道，“我军新胜，士气正旺！末将愿领本部精兵，渡过淮水，踏平王翦老儿的乌龟壳！”
“踏平？”项燕猛地回头，眼神如刀锋般扫过那将领，“你拿什么踏？用你的头颅去撞那两丈高的夯土墙吗？还是用血肉之躯去填那深不见底的壕沟？”他指着对岸，“看看！看看那是什么！那不是李信的轻骑！那是六十万武装到牙齿的虎狼！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扎根！他们在等着我们露出破绽！王翦……好一个王翦！这钝刀子割肉的毒计！”
斥候将领仓惶奔来：“报——柱国！秦军壁垒异常坚固，箭楼密布，营寨连环，我军细作根本无法靠近！更…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粮道！”
“粮道怎么了？”项燕心中一紧。 “秦军…秦军根本不用传统粮道！”斥候脸色发白，“他们用无数辆巨大的、轮距统一的木轮车（标准化辎重车），沿着新修的、宽阔平整的临时驰道，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来粮草！每队皆有重兵护卫，骑兵游弋，密不透风！我们派出去的小股袭扰部队，要么被秦军骑兵猎杀，要么连车队的外围都无法突破！”
营帐内一片死寂。先前请战的将领也哑火了。坚固的壁垒隔绝了正面进攻的可能，而高效的、几乎无法破坏的后勤体系，则彻底掐断了他们唯一可能获胜的希望——拖垮秦军补给。王翦就像一头盘踞在淮水边的洪荒巨兽，不仅獠牙锋利，更有着近乎无限的体力，静静等待着猎物虚弱的那一刻。
“坚壁清野！”项燕咬着牙，几乎是嘶吼着下令，“将我军主力防线后撤三十里！依托丘陵、河道、城邑，层层设防！将淮水以南三十里内所有粮秣、牲畜全部强行迁走！水井填埋！房屋焚毁！一粒粟米也不给秦人留下！我倒要看看，他王翦能龟缩多久！他的六十万人马，每日耗粮几何！”
淮水北岸，壁垒之内。 一座宽敞的营帐被严密把守，帐内灯火通明，空气中药味弥漫。这里是大秦随军医官的总营。不同于楚军想象中的哀鸿遍野，这里秩序井然。
十余名身着统一灰色布袍、胸前绣着小小“医”字的医官正在忙碌。他们有的在仔细检查一排排整齐存放的药材：成捆的干燥艾草、板蓝根，密封陶罐里存放的黄连研磨粉末；有的在指导助手熬煮大锅的预防风寒汤剂；还有的正在给几名因水土不服或轻微外伤的士兵处理伤口。清洗伤口用的是煮沸放凉的清水，敷料是经过蒸煮消毒的麻布，角落里堆放着大量新式止血消炎草药粉的纸包（简化工序后的《秦医方集要》成果）。
“王老将军有令！”一名传令兵大步走入，“雨季将至，务必严防营地疫病！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污秽之物集中深埋处理！病患营区严格隔绝！各营每日领取防疫汤药，务必人人服用！”
“遵命！”为首的老太医令躬身领命，随即对助手吩咐，“加大艾草熏蒸的用量，每座营帐每日熏两次！通知各营士伍长，凡有腹泻、发热者，即刻上报，不得隐瞒！”
壁垒的核心区域，另一座不起眼却守卫森严的营帐内。 王翦正在听取章邯的秘密汇报。这位黑冰台的首脑风尘仆仆，眼神却锐利依旧。 “将军，项燕果然后撤，并下令坚壁清野。”章邯的声音低沉，“屈、景两家己有回音。屈氏宗老屈伯庸，为人贪鄙，尤好美玉珍玩。景氏掌兵大将景泰，与其兄景骐素有嫌隙，且对项燕掌控楚国大权早有不满。黑冰台‘玄鸟’己深入接触，并送上了陛下的‘诚意’。” 章邯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帛书（早期秦纸珍贵，重要情报仍用帛），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和几个名字，但足以决定楚国巨族的命运。
王翦接过，扫了一眼，眼中锐芒一闪：“‘金玉其外，祸患其中’……陛下深谙人心之妙。很好！继续加码！告诉屈伯庸，只要他在关键时刻按兵不动，或提供有用军情，寿春城内最好的宅邸、最肥沃的封地，就是他的！至于景泰……”王翦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陛下可以承诺，事后由他取代项燕，执掌楚国故地兵权，世袭罔替！”
“诺！”章邯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营帐的阴影中。一场针对楚国根基的腐蚀，正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淮水两岸，陷入了诡异的僵持。秦军营垒如同不断生长的钢铁森林，愈发坚固完备。操练的号子声、马蹄声、工匠敲打器械的叮当声日夜不息，士气不但没有因等待而低落，反而在充足的补给和严明的秩序下，越发凝练高昂。而楚军一方，后撤带来的士气挫折，坚壁清野引发的民间怨声载道，以及贵族间日益滋生的猜忌和流言，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这个古老王国的最后元气。无形的压力，如同淮水上空越来越浓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楚国军民的心头。
项燕站在重新构建的、位于丘陵之上的指挥所，望着北方那片沉默却散发着恐怖威压的黑色壁垒，心头第一次掠过一丝冰寒的绝望。王翦这只老龟，不仅背壳坚硬，更有着吞噬一切的耐心和深不见底的底蕴。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正在这片死寂的平静下，疯狂地积蓄着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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