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神医！不好了！东区！东区出事了！”
那医徒嘶哑惊惶的喊叫，如同炸雷劈开了刚刚燃起一丝生气的棚区。空气里弥漫的焦糊味、草药的苦涩气，仿佛瞬间被冻结，凝固成令人窒息的冰碴。 苏芷撑在地上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在冰冷的泥泘里捏得发白。虎子微弱却平稳的呼吸还在她耳边，那刚刚点亮的、用焦炭药粉和百草汤拼凑出的希望之火，被这声呼喊兜头浇下冰水，发出刺啦一声绝望的哀鸣。她抬起头，脸上因虎子好转而短暂浮现的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骇人的惨白。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方才那点执拗燃烧的火光骤然熄灭，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彻骨的寒意取代，冰封千尺。 “毒……”这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昨夜药车被焚的冲天火光，此刻在眼前扭曲重映，与东区传来的噩耗重叠在一起——他们不仅要毁灭药材，更要毁灭她！毁灭她刚刚用残灰和野草重新点燃的希望！ “带路！”苏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她猛地站起身，湿透沉重的衣衫下，身体因极致的疲惫和愤怒微微晃了一下，随即被她强行稳住。她甚至没再看虎子一眼，脚步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和迅疾，大步冲向棚区深处。 刚刚还沉浸在虎子复苏带来的短暂狂喜中的人群，此刻如同被投入冰窟，瞬间死寂。惊疑、恐惧、刚刚升腾又被狠狠碾碎的绝望，如同瘟疫般在每一双眼睛里蔓延。他们看着苏芷那单薄却挺得笔首的背影消失在棚区深处，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那未散的焦烟更令人窒息。 东区。 这里的气氛己不是绝望，而是彻底的混乱和恐惧。 几个简陋的草棚被粗暴地掀翻，泥水横流。几具盖着破席的尸体被胡乱拖到泥泞的空地上，周围围满了惊恐的人群。死者身上的破布被撕扯开，露出扭曲僵硬的肢体。他们的死状极其骇人：脸色青紫，眼球暴凸，布满血丝的眼白几乎要翻出眼眶，嘴巴大张，凝固着白沫和污血的混合物。西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反关节的抽搐姿态，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地里，留下道道深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与苦涩混合的恶臭。 “就是他们！就是喝了那碗‘百草汤’！”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指着地上的尸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和愤怒，“晌午还好好的！喝了汤没一会儿就……就这样了！那汤里有毒！是苏神医要害死我们！” “妖女！她就是妖女！”另一个脸上还带着病态红晕的妇人尖声哭喊起来，恐惧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根本治不好瘟疫！她拿我们试药！她要毒死我们所有人！昨夜烧了药就是报应！老天爷都看不过眼！” “对！就是她害的！”
“砸了她的锅！烧了她的棚子！”
“不能让她再害人了！” 恐惧如同野火，在绝望的人群中疯狂蔓延、点燃。刚刚建立起的、对苏芷那点脆弱的信任，在眼前这恐怖的尸体面前，被撕扯得粉碎。愤怒和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理智。有人开始疯狂地踢打翻倒的药桶，有人拿起石块，红着眼睛冲向苏芷熬煮“百草汤”的大铁锅！ “住手！”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千军万马的杀伐之气，猛地从人群外炸响！ 混乱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动作猛地一滞！ 萧衍！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东区入口的泥泞中，玄色的衣袍下摆沾满泥浆，湿漉漉地紧贴在他绷紧的腿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如同结了冰的深渊，目光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来自尸山血海的威压和杀意！比昨夜在府衙后堂震碎算盘时，更盛十倍！ 在他身后，是数十名披着蓑衣、手持钢刀、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城防营精锐！冰冷的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如同沉默的狼群，只需一个指令，便会扑入羊群！ “谁敢妄动一步，”萧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每一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就地格杀！” 死寂！绝对的死寂！ 方才还喧嚣狂乱的东区，瞬间只剩下雨水滴落的单调声响和粗重压抑的喘息。那些举着石块、红着眼睛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愤怒的红潮瞬间被恐惧的惨白取代。萧衍的目光，像无形的利刃，刮过他们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没有人怀疑他的话。昨夜那场血腥的劫杀，己经用鲜血证明了这位靖王的手段。 萧衍的目光越过噤若寒蝉的人群，落在空地上那几具死状可怖的尸体上，瞳孔猛地一缩。随即，他的视线转向了尸体旁那个单薄的身影。 苏芷正蹲在离她最近的一具尸体旁。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恐惧、猜疑、甚至带着恨意的目光。空气里弥漫着尸体的恶臭和浓烈的恐惧。但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恶意，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具扭曲僵硬的尸体，和她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那是她从随身的针囊里抽出的，平日里用来切割药材根茎或挑破脓疮的小刀，此刻，刀锋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温定，拨开死者脸上沾着白沫和血污的乱发，露出那张青紫、眼球暴凸的脸。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死者的口鼻、眼睑、耳廓……没有一丝颤抖，没有一丝迟疑。 然后，她的手指移向死者死死抠进泥地里的手。那只手保持着临死前痉挛的状态，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她用小刀的刀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剔刮着指甲缝里的污物，将刮下的东西仔细地收集在一片干净的碎布上。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几具尸体，像是在清点某种冰冷的物品。然后，她转向那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医徒——正是第一个跑来报信的那个。 “你，”苏芷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带几个人，把他们抬到最北边那个空置的棚子。动作轻些，不要磕碰。再准备清水、干净的布、火盆、还有石灰。”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萧衍脸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苏芷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求助，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不容打扰的决绝。她需要那个棚子，一个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 萧衍读懂了那眼神。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眼中翻腾的暴戾杀意被强行压下，化作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人群，声音如同冰封的河面裂开一道缝隙：“照她说的做！擅闯者，死！” 最北边的草棚被临时清空，成了苏芷的验尸之所。 棚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石灰粉味道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死亡气息。几个火盆在角落里熊熊燃烧着，跳跃的火光驱散着寒意和湿气，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并排躺在铺了厚厚一层石灰的地面上。苏芷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素色布衣，头发用布条紧紧束在脑后，脸上蒙着浸过药汁的布巾，只露出一双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睛。她的双手，仔细地用烈酒擦拭过，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萧衍站在棚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唯一的光源入口。他没有进来，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在尸体旁蹲下，看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小刀，稳稳地划开覆盖尸体的白布。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刀锋沿着死者僵硬的胸腹中线，精准而稳定地向下划开。皮肉被割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棚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暗红色的、几乎不再流动的血，缓慢地渗了出来。 苏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像一个最冷酷也最精密的工匠，手中的刀如同她延伸的手指，切开皮肤，分离皮下组织，避开主要的血管……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专业和冷静。 腐败的脏器气味混合着石灰味，猛地冲了出来。苏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专注地盯着暴露出来的胸腔和腹腔。肺部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淤血斑点，心脏表面有细小的出血点……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符合剧烈抽搐、窒息而死的表象。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胃囊上。那胃囊异常鼓胀，隔着薄薄的胃壁，似乎能看到里面尚未完全消化的、墨绿色的糊状物——那是“百草汤”的残渣。 苏芷用小刀极其小心地切开了胃壁。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草药苦涩和腐败酸臭的气味汹涌而出。她仿佛完全闻不到，只是用镊子（临时用竹片削尖制成）小心地探入，夹取出一小块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和墨绿色的粘稠液体，放入旁边一个干净的陶碗中。 接着，她的目光转向死者的双手。她拿起其中一只僵硬的手，凑近火光，仔细检查着指甲缝。先前她在外面刮下的污垢，此刻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寻常的色泽——并非纯粹的泥垢的黑，而是隐隐透出一种极其淡的、诡异的紫绀色！混杂在黑色的泥污里，若非她眼力超群且早有警觉，根本无从分辨！ 苏芷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了一下。她用小刀的刀尖，极其小心地将指甲缝里所有残留的污垢，连同那一点点可疑的紫绀色粉末，全部刮入另一个干净的小碟中。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看棚口的萧衍。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简陋木桌上摆放的那几样东西上：一碗从胃里取出的、散发着恶臭的墨绿色残渣；一小碟从指甲缝里刮下的、混杂着紫绀色粉末的污垢；还有几块烧焦的“贯众”残渣和几片刚挖来的车前草叶子。 火光在她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眼底跳跃。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的指向，都汇聚在这张简陋的木桌上。 “蚀心散……” 一个冰冷的名字，在她心底无声地浮现。父亲在《青囊针经》残卷的加密批注里，曾隐晦地提到过这种前朝宫廷秘药！无色无味，混入汤药，发作时状似瘟疫高热惊厥，七窍流血，死状恐怖！而死者指甲缝里那细微的紫绀色粉末残留，正是“蚀心散”被血液溶解后，随剧烈抽搐的抓挠动作嵌入指甲，暴露在空气里氧化后留下的唯一痕迹！极其隐秘，若非知晓此毒特性且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她的指尖，因愤怒和冰冷的杀意而微微颤抖。不是她的药！不是瘟疫变异！是谋杀！是处心积虑、要将她彻底打入地狱的毒杀！ 苏芷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昏暗的棚子，仿佛要刺破这重重雨幕，钉死在那座城东的朱门府邸里。 “备车。”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决绝，“去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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