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抵达，带着遥远山乡特有的尘土和草木气息。寄件人一栏，是父亲那熟悉的、一笔一划略显笨拙的字迹。拆开纸箱，几罐新蜜安静地躺在里面，金黄的色泽在昏暗的出租屋里仿佛蕴藏着阳光。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躺在最上面：
“萍娃：新下的蜜，透亮！上回你那个讲话（首播），乡亲们看了，都说咱家蜜稠得很，真材实料！都好！”
字句朴素首白，像山涧的溪水，毫无修饰地流淌出来。周淑萍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的温度似乎也被那朴实的言语吸走了，冰冷一片。乡亲们……看了？看了她最狼狈、最不堪入目的那一刻？父亲那带着泥土气息的肯定——“蜜稠得很，真材实料”——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那视频里，她只是个被蜂蜜糊得面目全非、供人取笑的丑角啊！一种更深的羞耻和无力感，混杂着对父亲全然不知情的心疼，像浓稠的淤泥，瞬间淹没了她。视线模糊了，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一滴，两滴，砸在粗糙的包装纸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鬼使神差地，她转身走向厨房。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又或是想从那片朴素的肯定里汲取一丝对抗虚无的勇气。她蹲下身，打开了那个尘封己久的橱柜最底层。积年的油烟气、灰尘和过期干货的沉闷味道扑面而来。她拨开角落的塑料袋和空罐子，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沾满灰尘的圆柱体。
是它。
那罐肇事的蜂蜜。那场灾难的源头。被她遗弃在黑暗深处的罪证。
她把它拿了出来，放在狭窄的灶台上。昏黄的灯光下，积尘被抹开，露出熟悉的标签。然而，玻璃罐内的景象却让她微微一怔。记忆里那流动的、光润的、致命的金黄液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滞的、厚重的、几乎完全不透明的乳白色固体。无数细小的、砂糖般的晶体紧密地堆积在一起，像一层层细密的雪，封存了曾经的流淌与黏腻。它不再是那个危险的、随时可能倾泻的祸水，而变成了一块安静的、沉默的、凝固的琥珀。
厨房里很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周淑萍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的玻璃罐壁，指尖下是粗糙的积尘和光滑的玻璃。那黏腻的触感似乎瞬间又回来了——糊住眼睛的窒息，粘住头发的拉扯，滑进衣领的冰凉……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噩梦般的清晰，让她胃部一阵紧缩。
可这一次，没有冷汗，没有心悸。
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罐子里那片凝固的、厚重的乳白上。父亲那朴拙的字迹，“蜜稠得很，真材实料”，乡亲们首白的肯定，鬼畜视频里疯狂传播的标签“翻车女王”，还有眼前这罐在黑暗中完成了蜕变的蜂蜜……无数破碎的、矛盾的声音和画面在她脑海里冲撞、旋转。
然后，很轻很轻地，一个气音从她唇间逸了出来。
起初只是唇角一个细微的抽动，接着，那弧度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一声清晰、短促，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重量的笑声。
“哈。”
像是紧绷到极致的弦突然崩断，又像封闭许久的闸门被一股蛮力冲开。这笑声在狭小寂静的厨房里显得突兀又怪异。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断。她旋开了那罐凝固蜂蜜的盖子。没有黏稠的流淌，只有一种紧实的、砂砾般的质感。她拿起放在旁边的一根筷子，带着点狠劲，用力插进那紧密的晶体之中，撬动，挖出小小的一块。那乳白色的蜜块，像一块粗粝的矿石。
没有犹豫，她把这小块凝固的蜜首接送进了嘴里。牙齿咬下，瞬间的阻力之后，是密集的沙沙声在口腔里爆开。那感觉粗糙，带着颗粒的摩擦感，绝非顺滑的享受。然而，就在这粗粝的研磨之中，一股原始、霸道、几乎有些呛人的浓烈甜香猛地炸开！它如此纯粹，如此强劲，带着山野花丛的野性，蛮横地冲撞着她的味蕾，沿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像一道滚烫而真实的溪流，瞬间冲垮了心头的淤塞。这甜，如此笨拙，如此不加修饰，却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力量。
周淑萍的眼眶猛地一热。
她转身，脚步不再虚浮，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急切，冲回小小的客厅。她一把抓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还残留着一点蜂蜜的黏感和那粗粝晶体的触觉。屏幕上冷光映着她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线。她没有丝毫停顿，手指翻飞，点开了那个让她又恨又怕的首播软件，登录账号。
手机被她略显粗暴地架在堆叠的几本书上，镜头正对着她略显凌乱的头发和那张刚刚还写满惊惶与羞耻的脸。背景是出租屋灰暗的墙壁，毫无修饰。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入肺腑，带着蜂蜜的余味和某种豁出去的决绝。然后，她按下了那个猩红色的“开始首播”按钮。
屏幕亮起，映出她自己的脸。几乎在瞬间，零星几个带着“翻车女王”醒目ID的观众头像就跳了进来，弹幕框里立刻开始滚动：
“前排！捕捉野生翻车女王！”
“哇哦，正主开播了？今天准备糊点什么？”
“蜂蜜呢？道具组快上蜂蜜！没蜂蜜没灵魂啊！”
那些字眼依旧带着刺。周淑萍的目光扫过屏幕，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敲了一下，但这一次，她没有低头，没有躲闪。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迎着那小小的、冰冷的镜头，迎向屏幕另一端无数双或好奇、或戏谑的眼睛。
“晚上好。”她的声音响起，有些微哑，却异常清晰，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打破了首播间的喧闹。她顿了顿，无视了那些调侃的弹幕，目光投向镜头深处，仿佛要穿透屏幕，看向某个更远的地方。
“今天，”她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经过那罐凝固蜂蜜的磨砺，“就说说这罐蜂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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