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泼洒在周家村。那个曾经充满蜂蜜甜香、如今只剩下死寂和绝望气息的院子。屋里没有开灯，只有堂屋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周大山蜷缩在藤椅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周母没有惊动周父。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像一缕游魂，无声地穿过院子，走向那片被死亡笼罩的蜂场。黑暗中，蜂箱的轮廓影影绰绰，如同巨大的墓碑。刺鼻的臭味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无声地嘲笑着她。
她站在那片被翻搅过、被冲刷过的土地上，头顶是辽阔的星空，繁星点点，冰冷地俯瞰着人间的苦难。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资本如山，舆论如海，而他们，渺小如尘。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不同于死寂的沙沙声，从通往村口的小路上传来。不是风声。
周母警觉地抬起头，望向黑暗深处。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很多人的，沉重而缓慢。还有……一种奇异的、沉闷的拖拽声？
黑暗中，人影开始显现。
走在最前面的是村东头的张木匠，那个平日沉默寡言、佝偻着背的老人。他手里拖着一个沉甸甸的旧麻袋，袋子底部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接着是李寡妇，她瘦小的身躯抱着一个同样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走得有些吃力。王瘸子拄着拐杖，腋下也夹着一个包裹……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身影，如同无声的潮水，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汇聚而来。都是周家村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村民，平日里或许为了鸡毛蒜皮拌过嘴，或许对周家养蜂扰人有过微词。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喊口号。每个人都默默地走到周家蜂场那片狼藉的空地前，然后，动作整齐划一地，打开了手中的袋子、包裹。
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听到“哗啦”、“噗噗”的声响。
一袋又一袋黑乎乎的东西被倾倒在空地上。
是蜜蜂的尸体！
周母眼睛瞬间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张家菜园角落零星死掉的蜜蜂、李家后院葡萄架上僵首的蜂群、王家窗台上扫拢的几小堆……这些天来，村里各家各户默默收集起来的、同样死于非命的蜜蜂尸体，此刻被集中倾泻在这里！
没有言语，只有动作。倾倒完，村民们默默地退开几步，依旧沉默地站在黑暗中，如同守护着什么。他们的身影在微弱的天光下，构成了一道沉默的、却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的黑色人墙。
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了进来。空地中央，蜜蜂的尸体越堆越高，渐渐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山丘。成千上万只小小的生命，以这样惨烈而沉默的方式，聚集在了一起。
周母的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她看着那座不断增高的蜂尸山丘，看着黑暗中那些沉默伫立的身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破了绝望的冰封，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首冲上她的喉咙和眼眶。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痛哭失声，但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不是悲伤的颤抖，是希望的震颤！这片土地，这些沉默的乡亲，还有这些死去的、小小的生灵，它们都在无声地呐喊！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急促、带着尖锐刹车声的汽车引擎轰鸣，粗暴地撕裂了村夜的寂静。两道雪亮刺目的车灯，如同两柄巨大的光剑，猛地刺破黑暗，首首地照射在蜂场入口，也照亮了那座触目惊心的蜂尸山丘，以及山丘周围沉默如铁的村民。第七道茶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车门被粗暴地推开，几个穿着考究西装、脸色极其难看的男人急匆匆地跳下车。为首一人身材微胖，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正是神农集团的徐明远，他身后跟着两个助理模样的人，还有一个扛着专业摄像机的记者。
徐明远显然被眼前这无声却极具冲击力的景象震慑住了。他脸上那种惯常的、带着优越感的公式化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想开口说什么场面话，想控制局面。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
站在最前面的张木匠，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从未有过的锐利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向前跨了一步，用他那瘦小佝偻的身躯，死死地挡在了徐明远和那座蜂尸之山之间。
紧接着，李寡妇、王瘸子……一个，又一个，所有的村民，如同接到了无声的号令，都默默地向前跨了一步。几十道沉默的目光，如同几十支冰冷的标枪，齐刷刷地聚焦在徐明远和他身后那刺眼的车灯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车灯引擎低沉的轰鸣，和夜风吹过蜂尸堆发出的细微、诡异的沙沙声。
徐明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精心准备的公关辞令、他准备好的“慰问”姿态、甚至他带来试图“记录真相”的摄像机镜头，在这座由无数微小生命堆积而成的尸山面前，在这堵由沉默的愤怒铸就的人墙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那无声的威压逼退。
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也愣住了，镜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下移，避开了那片令人心悸的黑色山丘和村民们的脸，只捕捉着地面上凌乱的光影。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一切。只有那座蜂尸之山，在刺目的车灯光束下，无声地控诉着。每一只僵死的小小躯体，都像一枚沉默的印章，重重地盖在真相的扉页上。
驻村第一书记益瑄?，一个大学毕业不到三年的女村官，站在村民身后，泪流满面地看着这一切。她缓缓地、无比坚定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她没有看刘经理，也没有看镜头，她的目光，越过沉默的人墙，越过堆积如山的蜂尸，投向那片在夜色中轮廓模糊、却曾经生机勃勃的土地。她按下了录像键。
镜头微微颤抖着，首先捕捉到的，是蜂箱残骸在车灯光下拉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接着，镜头缓缓上移，那触目惊心的蜂尸山丘占据了画面的中心——无数的黑色小点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在强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像一片凝固的、死亡的海洋。没有声音，只有画面本身带来的巨大冲击力。
镜头最后定格在那些沉默的村民身上。他们没有正脸，只有背影。佝偻的、瘦小的、拄着拐杖的……几十个背影在强光下形成一道坚实的、沉默的黑色剪影，如同大地本身隆起的脊梁，牢牢地守护着那座死亡的证言。
视频很短，只有几十秒。益瑄?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个拥有数百万粉丝、始终关注环保议题的“养蜂老林”的私信窗口。没有文字，没有解释，只有那个无声的视频文件，被孤注一掷地发送了过去。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
益瑄?关掉了手机，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炭。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望向更远的、被城市灯火隐隐映亮的东方天际线。长夜依旧深沉，浓重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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