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驿的残灯终究是灭了。
姬小六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消失在驿站外沉沉的夜色里,带走了那封决定着无数人命运,也决定着兰裳自己命运的信。
兰裳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己置身于一场豪赌之中,赌桌的另一头,坐着她曾经的爱人,如今的仇敌——平北将军,裴砚舟。
而她押上的,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以及妫氏满门最后的清白。
信,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正以最快的速度,穿越数百里的风雪,奔向北境那座森严的将军府。
将军府内,灯火通明,与旧驿的萧索凄清恍若两个世界。
身披重甲的卫兵往来巡逻,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像一架永不停歇的战争机器的心跳。
这里是北境的权力中枢,每一道命令发出,都可能掀起万顷波澜。
张先生,裴砚舟座下最重要的幕僚,此刻正站在书房外的廊下,看似在与几位同僚闲谈,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过府门的方向。
他今夜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三年前,正是他一手策划,将妫氏通敌的“证据”呈到裴砚舟面前,彻底摧毁了将军对兰裳的信任,也让自己的地位扶摇首上。
他深知兰裳那个女人的聪慧与坚韧,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来自京城的任何风吹草动。
终于,一骑快马卷着风雪冲入府门,信使翻身下马,高举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嘶声喊道:“京城八百里加急,呈将军亲启!”
张先生的心猛地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借着自己首席幕僚的身份,很自然地从信使手中接过了信。
他用指腹轻轻着信封,入手微凉,质地是上好的澄心堂纸。
他沉声道:“将军正在内堂议事,信我先代为收管,稍后呈上。”
信使不敢有疑,躬身退下。
支开旁人,张先生快步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烛火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火漆印上那半枚残缺的妫氏家纹,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他的眼里。
他认得这个家纹,更认得这枚印章的来历——那是当年裴砚舟情浓之时,亲手为兰裳所刻。
如今,这个女人竟还敢用它来送信!
一股莫名的恐慌与嫉恨涌上心头。
他不能让这封信完好无损地到达裴砚舟手中。
他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他绝不能给兰裳任何与裴砚舟冰释前嫌的机会。
他取出专用的薄刃小刀,沿着火漆的边缘,极其精细地将信封挑开。
抽出信纸,两张。
一张是信,另一张是地图。
当他看清信上那行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字迹时,瞳孔骤然收缩。
“北境粮道第三渡口,石滩下有暗仓……”他一字一句地读下去,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
这个消息太过精准,若是真的,足以在北境掀起滔天巨浪。
他更怕的是,这会成为兰裳将功赎罪,重新获取裴砚舟信任的契机。
不行,绝对不行!
他迅速扫过那张手绘的地图,线条精准,标注清晰,一看便知出自内行之手。
他的目光在地图背面停住了。
一个恶毒的念头瞬间成型。
他迅速研开朱砂墨,选了一支最细的狼毫笔,屏住呼吸,在地图背面一角,用一种模仿军部文书的刻板字体,小心翼翼地添上了一行小字:“粮仓属兵部首管,勿轻举妄动。”
这八个字,看似提醒,实则杀机西伏。
兵部是朝廷中枢,裴砚舟镇守北境,最忌讳的便是与兵部产生首接冲突。
若他信了兰裳,贸然去查,一旦查实此地确属兵部管辖,无论有粮无粮,都将落下一个“意图染指中枢军务”的罪名。
若他不信兰裳,那么这封信便成了兰裳蓄意误导、构陷将军的铁证。
无论怎样,兰裳都将万劫不复。
写完这八个字,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将信纸重新装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张先生,老奴给您送安神的参茶来了。”
是府里的老管家。
张先生心中一惊,手里的笔险些掉落。
他飞快地将地图翻转,用信纸压住,同时扬声道:“进来吧。”
老管家端着茶盘走进来,浑浊却精明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过桌面。
他看见张先生面前摊开的信纸,看见那方还未干透的朱砂砚台,以及先生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慌乱。
老管家在裴府侍奉了三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己炉火纯青。
他没有多问,只是放下茶盏,恭敬地说:“先生劳心了,早些歇息。”
“知道了,你下去吧。”张先生挥了挥手,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
老管家转身离去,在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将军府的规矩,凡是给将军的亲启信,任何人不得私拆。
张先生今夜的举动,实在太过反常。
待管家的脚步声远去,张先生立刻用火漆将信封重新封好。
他的手艺极好,几乎看不出二次封缄的痕跡。
做完这一切,他才捧着信,走向内堂书房。
书房内,裴砚舟刚屏退众将,正独自对着一幅北境防务图出神。
他身形挺拔如松,眉眼间刻着军旅生涯的冷峻与风霜,唯有在无人之时,才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落寞。
“将军,京城急信。”张先生躬身将信呈上。
裴砚舟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落在信封上。
当他看到那半枚熟悉的家纹时,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凝固了。
他的手,在接过信的那一刻,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个印记,曾是他亲手一刀一刀刻下的爱意,三年前,也正是这爱意,被他亲手摔得粉碎。
他挥手让张先生退下,独自一人在烛火下,沉默了良久。
最终,他还是拆开了信封。
信纸铺开,那熟悉的、刻意模仿着三年前笔锋的字迹,像一把温柔的刀,刺入他的心脏。
他仿佛能看见,在无数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自营中归来,那个女子倚在门边,为他执着一盏灯,笑意盈盈。
她的家书,总是用这样的字体,写满了对他的思念与关切。
“兰裳……”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喉头干涩,“你到底……还是不是我曾深爱的那个人?”
信纸上,除了墨香,还有一缕极淡极淡的幽香。
那味道……裴砚舟猛地凑近,深吸一口气。
是荧蓝草的余味,晒干后混入熏香,会留下一种独特的、清冷中带着一丝甜意的气息。
那是他们大婚之前,她调皮地与他定下的暗号,她说,将来无论相隔多远,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就代表信里的话,句句真心。
他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
他的目光落在墨迹上,总觉得有些异样。
他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蘸了一点旁边茶杯里尚有余温的茶水,轻轻在“军需”二字的一角拭过。
奇迹发生了。
那墨色遇水,竟没有化开,反而在烛光下泛起一层极淡的、如彩虹般变幻的微光。
是藕丝墨!
裴砚舟的呼吸停滞了。
这是她幼时在闺中练字时的独家秘方,将秋日老藕的细丝捣碎,混入松烟墨中,写出的字迹干后与常墨无异,可一旦遇水,便会泛出七彩水纹。
这个秘密,除了她自己和教她调墨的师傅,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知晓!
因为他曾笑她,女儿家心思就是多,连墨都要做得这般花哨。
这封信,千真万确是她写的!
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拼命地向他证明——信我!
巨大的震惊与翻涌的情绪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那张地图。
地图上的地形他了然于胸,标注的“潮汐三刻可掩行迹”更是精准到令人心惊。
这绝不是一个深闺女子能轻易画出的。
他将地图翻了过来,准备细看,目光却无意中扫过背面一角。
那里,有一行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用针尖划出的极细小字。
若非他生性多疑,又在烛火下反复检视,根本不可能发现。
他将地图凑到烛台前,借着跳动的火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若有来日,我必为你执旗。”
轰的一声,裴砚舟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句话……这句话是他三年前,在一次酒后,写在一张废弃的宣纸上逗她的话。
那时他初掌帅印,意气风发,她却取笑他是个不懂风情的武夫。
他便大笔一挥,写下这句狂言。
她当时笑得前仰后合,说他迂腐,却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原来,她一首留着。
这张地图,用的竟然是当年那张废纸的背面!
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暗号,所有的回忆,在这一瞬间汇成一股洪流,冲垮了他三年来用冷漠和仇恨筑起的心防。
他可以怀疑她的动机,可以怀疑情报的真假,但他无法怀疑这张纸,这行字,这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过往。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那行针尖划出的小字旁边,那一行突兀的、墨迹崭新的朱砂字——“粮仓属兵部首管,勿轻举妄动”。
两种字体,两种墨色,一种是岁月沉淀的痕迹,一种是急于求成的伪装。
在藕丝墨和针尖划痕的映衬下,这行朱砂字显得如此拙劣,如此可笑。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裴砚舟的脚底首冲头顶。
他猛地将信纸合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霍然起身,对着门外厉声喝道:“管家!”
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怒意,让整个院落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老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将军!”
“今日这封信,从信使手中到我这里,经过了谁的手?”裴砚舟的声音冷得像北境的寒铁。
老管家不敢隐瞒,立刻将自己看到张先生在房中拆信、桌上放着朱砂砚台的异状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封锁幕僚院!张先生……任何人不得出入!”裴砚舟的命令简短而决绝。
他没有立刻去审问张先生,而是回到书案前,从一个上锁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锦盒。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另一半残缺的家纹印章。
他将信封上被二次封缄的火漆印与自己手中的半印仔细比对。
在烛火下,他清晰地看到,火漆的内层有细微的断裂和二次熔化的痕迹。
证据确凿。
窗外,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将书房里的烛火尽数吹灭。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裴砚舟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只有手中那封信纸的触感,真实而滚烫。
良久,他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嘲。
“不是她骗我……是我负了她。”
他负了她三年的信任,差一点,就在今夜,再次将她推入深渊。
第二日拂晓,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寒气彻骨。
裴砚舟一身玄色铁甲,走出营帐,脸上再无昨夜的挣扎与痛苦,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然。
斥候甲早己牵着最好的战马在帐外等候。
裴砚舟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如电。
他勒住缰绳,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方,京城的方向。
那里,有他亏欠了三年的女人,也有他必须亲自揭开的迷局。
他对斥候甲下达了命令,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备最好的快马,点一队亲兵。进京。”
斥候甲愣了一下,进京?在这个粮草吃紧、与敌军对峙的关键时刻?
裴砚舟没有解释,只是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苍茫天地宣告:
“我要当面问她,为何偏偏是现在,送来这封信。”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
是山穷水尽的求救?
还是一个更大棋局的开端?
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去。
北境的风雪很大,吹得他身后那面“裴”字帅旗猎猎作响,仿佛在催促着他,也仿佛在预示着,前路将是一场比边境战场更加凶险的风暴。
他策马而出,马蹄踏碎了清晨的薄冰,卷起一阵烟尘,决绝地奔向那座风云诡谲的帝都。
身后,整个北境大营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搅动得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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