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宫那场鸿门宴的喧嚣，像隔夜的冷水，早就凉透了。沈知意手指上崩裂的伤口结了深红的痂，一动就扯着皮肉疼。这疼挺好，让她脑子格外清醒。
外头都说宸妃娘娘如今风头无两，连贵妃都在她手底下吃了瘪。沈知意听着，嘴角扯了扯。风头？不过是站在悬崖边上跳舞，底下就是贵妃淬了毒的刀子。
这天晌午刚过，太阳白晃晃地晒着，高公公那张老脸就出现在静思堂门口，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宸妃娘娘，皇上请您移步御书房。”
沈知意心口一跳。又来了。萧彻这阵子召见她的次数，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有时是问后宫鸡毛蒜皮，有时是聊前朝那些让人头疼的破事。他的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深，像要把人吸进去。沈知意拿不准这男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
踏进御书房，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混着墨味儿就扑了过来。萧彻没在批折子，他背着手站在窗边，明黄的袍角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又扫过她裹着纱布的手指，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来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惯有的冷调子，“跟朕去个地方。”
不是问，是命令。沈知意垂下眼：“是。”
他没说去哪儿，沈知意也没问。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御书房，穿过长长的宫道，越走越偏。阳光被高高的宫墙切割成窄窄的一条，空气里的灰尘味儿越来越重。路过的宫人远远看见皇帝銮驾，都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最后，他们在一座灰扑扑、死气沉沉的巨大建筑前停下。朱漆大门斑驳得厉害，铜门环上锈迹斑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陈年老纸混着灰尘和霉烂的味道，吸一口都觉得呛嗓子。
兰台。
皇宫里堆陈年旧账的地方，活像个巨大的坟场。沈知意前世当皇后那会儿，也只象征性地来过一两次。这地方阴气重，没事谁往这儿钻？
高公公掏出钥匙，费劲地捅开那把锈得快咬死的铜锁。“嘎吱——”一声刺耳的怪响，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股阴冷的、带着腐朽气味的风猛地灌了出来，激得沈知意后颈汗毛都竖起来了。
里面黑黢黢的。高公公赶紧点起两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光线所及，是顶天立地、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巨大木架子，上面塞满了蒙着厚厚灰尘的卷宗、册子，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空气里飘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乱舞。角落里结着蛛网，地上积着不知多少年没扫过的灰。
萧彻抬脚走了进去，靴子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他走到最里面一个架子前，指了指堆在角落、灰都快结成壳的一摞卷宗：“搬出来。”
高公公和两个小太监赶紧上前，憋着气，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大摞沾满陈灰的东西挪到旁边一张破旧的长条木案上。灰尘腾起，在灯光下像一团团鬼雾。
萧彻没碰，他看向沈知意，昏黄的灯光映着他半边脸，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查。”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在这死寂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十五年前，‘定北侯案’。给朕理清楚。”
定北侯案！
这西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进沈知意的脑子！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身体的颤抖。
前世临死前，林晚棠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猛地浮现在眼前！她凑在自己耳边，毒蛇般嘶嘶低语，那声音此刻无比清晰地炸开在耳边：“…我的好姐姐，你以为皇上真信定北侯谋反？他不过是借刀杀人…林家替他除了心腹大患，自然富贵绵长…你也一样，碍了他的路，就该死…”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定北侯案…林家发迹的源头！竟然是这个？！
她猛地抬眼看向萧彻。他正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探究。仿佛刚才丢下的不是一颗炸雷，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沈知意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喉咙干得发紧，她咽了口唾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制的嘶哑：“是…臣妾遵命。”
她走到那张积满陈灰的长案前，冰冷的桌面透过薄薄的宫装传来寒意。卷宗上厚厚一层灰，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她深吸一口气，伸出那只裹着纱布的手，伤口被牵扯，疼得她眉头一拧。她顾不上，屏住呼吸，拂开最上面那份卷宗厚厚的灰尘。
封皮上，“定北侯谋逆案宗”几个褪了色的墨字，像干涸的血迹一样刺眼。
她翻开沉重的硬壳封面，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当年所谓的“罪证”。通敌密信（笔迹鉴定模糊不清）、私藏甲胄（数量少得可怜）、还有几个家将含糊不清的口供……
沈知意一目十行地扫着，指尖划过冰冷粗糙的纸页。这些玩意儿，漏洞多得筛子一样，当年怎么就定了谋逆大罪，抄家灭门？
她耐着性子一份份往下翻。案卷里夹杂着一些抄家清单的附件。破铜烂铁，旧家具，散碎银两…记录得倒是挺细。翻到后面一份附件时，她的目光猛地顿住！
那是一份关于查抄定北侯在京城外一处别庄的记录。前面的东西都平平无奇，首到最后几行字：
“…于后山废弃矿洞深处，起获精炼赤铁矿石，计叁佰柒拾斤整…矿石质地异常坚硬，色泽暗红带星点，疑为特殊矿脉所出…”
赤铁矿！暗红带星点！
沈知意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
前世，林晚棠的父兄掌管军器监。林家进贡给边军的一批新制长刀，锋利异常，当时很得萧彻夸奖。她作为皇后，曾亲眼见过其中一柄。那刀的刀身靠近刀柄的地方，就刻着一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暗红色印记——一个抽象的火焰纹，火焰中心，就嵌着几点细小的、暗红色的矿石星点！和这案卷里描述的矿石特征，一模一样！
当时林晚棠还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炫耀：“姐姐你看，这刀上的赤铁星纹，可是我林家的独门标记呢！皇上都夸好！”
林家…赤铁矿…独门标记…定北侯别庄后山的矿洞…
前世林晚棠临死前的话，毒蛇一样再次缠绕上来：“…林家替他除了心腹大患…”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赤铁矿”这三个字，猛地串在了一起！像一道冰冷的锁链，狠狠勒住了沈知意的脖子！
难道当年定北侯所谓的“私藏甲胄”，根本就是个幌子？林家真正看上的，是那条能产出特殊赤铁矿的矿脉？他们构陷定北侯，夺了矿脉，用这矿石打造兵器，作为投靠萧彻的晋身之阶？而萧彻…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默许？还是…根本就是背后的推手？
那她前世的死…沈家满门的倾覆…是不是也因为无意中，碍了谁的路？成了另一场“定北侯案”的牺牲品？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知意贴身的里衣。宽大袖袍下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口的疼，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冷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
就在她指尖死死捏着那份记录赤铁矿的附件，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高公公那特有的、带着点圆滑腔调的声音在死寂的兰台里响起，不大，却惊得沈知意心脏猛地一缩：
“娘娘，这积年的老案，灰尘大，味儿也冲，可还看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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