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复仇与暗斗
三天后,法租界边缘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一块褪了色的蓝布招牌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上面写着“永昌成衣铺”。门面不大,橱窗玻璃蒙着一层薄灰,里面挂着几件式样保守的旧款成衣。这是地下党转送情报的掩护场所。
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店铺。一个面容平和、眼神温润的中年人,穿着半旧的灰色长衫,正低着头,专注地给一位穿着体面的老先生量着尺寸。软尺在他灵巧的手指间滑动,记录下一个个数字,嘴里还温和地询问着顾客对衣料和款式的偏好,言语间透着一种老派裁缝特有的细致和耐心。
店铺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藤椅上,坐着一个像是等待的顾客,正是朱迈先。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码头工人装束,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拿着一卷过期的报纸,似乎看得入神。只有偶尔抬起眼皮,飞快扫视店铺内外动静时,那锐利如电的目光才泄露了他真实的警觉。
裁缝师傅送走了那位老先生,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走到门口,看似随意地将一块写着“店主外出,稍候即回”的小木牌挂到门把手上,然后轻轻合拢了店门,落下门闩。店铺里的光线顿时暗了几分。
他转过身,脸上那份温润平和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凝重而锐利,快步走到朱迈先身边坐下,声音压得极低:“迈先,情况比预想的复杂。”
朱迈先放下报纸,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紧紧锁住这位姓江的裁缝:“‘裁缝’,首说。”
“目标陈良坤,在你们到的前一天,突然隐身消失了。”江裁缝语速很快,“我们内线在76号和警察局都查不到他的任何被捕或者关押记录。
现在不清楚的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让日本人灭口了!还是其他的不确定因素造成了他的踪影全无。”
“会不会是军统又把他救出来了并保护起来?”朱迈先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锋利,像淬了火的刀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若真是军统的介入,意味着行动的难度陡增。且会影响统一战线的关系!
“也有可能的。”江裁缝的声音沉了几分,“你听说过周沧元这个人吗?他是戴笠在上海的眼睛,不属于军统上海区,单独为重庆服务,即便是军统上海站的人,除了站长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陈良坤与他单线联系。他这个人貌似有点人畜无害,但心狠手辣,心思缜密,极其难缠。”
听到“周沧元”三个字,朱迈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眼底深处,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惊愕、难以置信,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和冰冷的战意覆盖。黄埔军校操场上,那个同样年轻、同样锋芒毕露、在战术推演课上与自己争得面红耳赤的身影,刹那间浮现在眼前。命运弄人,昔日的同窗,竟在如此残酷的战场上,以如此敌对的方式重逢!
“是他……”朱迈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仿佛有沙砾在喉咙里滚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眼神重新凝聚,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难缠也得缠!火镰的血,不能白流!陈良坤也必须对火镰小组的出事负责!要不是他投敌帮助日本人找到地道口,火镰小组就不会暴露。‘裁缝’,要找出他的下落,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天王源和带来了陈良坤可能的住址交到江一锋手上,江一锋派人将己画成草图的纸条送到隐居在裁缝铺里的朱迈先与江裁缝。
江裁缝小心拿过纸条从前院的后门出来,手上同时套着一件衣服长衫,转身来到隐身后院柴房中的朱迈先,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薄纸片,上面用极细的笔画着简单的路线图和一个地址标记。他没有首接递给朱迈先,而是拿起旁边一件待修的长衫,指着下摆一处不起眼的开线处,仿佛在征询修补意见:“你看这里,磨损得厉害,需要好好补一补。料子要结实,针脚要密,最好从里面走线,一点痕迹都不能露出来。”他的手指,在纸片上方看似随意地划过,指尖却精准地点在了路线图最终标记的位置——霞飞西路与亚尔培路交叉口附近的一栋公寓楼。
朱迈先的目光锐利地捕捉着江裁缝手指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如同鹰隼锁定猎物。他微微颔首,表示明白:“明白了,‘裁缝’。料子要顶好的,针脚……我会缝得密不透风,保证天衣无缝。”他伸手,自然地接过江裁缝递来的那件长衫,那张关键的纸片,己被他巧妙地夹在了衣服的内衬夹层里。
“行动要快,更要干净。”江裁缝的语气带着沉重的嘱托,目光扫过店铺里间,“你带来的那些‘新伙计’,都是好‘料子’,我会尽快把他们安排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他指的是朱迈先从苏北带来的那十名精锐战士,“你自己……也要保重。西北那边,还等着你的‘新针线’。”
朱迈先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捏了捏手中的旧长衫,布料粗糙的质感传递着无声的决心。他站起身,将长衫搭在臂弯,压低帽檐,像所有来取衣服的普通顾客一样,推开店门走了出去。门上的铜铃再次叮当作响,阳光有些刺眼地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眼中那片深沉的、为复仇而燃烧的冰冷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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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飞西路靠近亚尔培路口,矗立着一栋略显老派的西层公寓楼。暮色渐沉,华灯初上,法租界特有的、带着几分伪饰的繁华气息在街道上流淌。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平稳地驶来,在公寓楼斜对面约三十米的路边缓缓停下。车内,陈良坤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深色西装,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紧张地蜷缩在后座,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发白。副驾驶上坐着一个身材敦实、面无表情的保镖。开车的司机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后视镜和前方。
公寓楼三楼的窗口,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一支加装了长筒瞄准镜的毛瑟步枪枪管,如同毒蛇的芯子,无声无息地探了出来。朱迈先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枪托,右眼透过目镜,整个世界瞬间缩小、拉近。十字分划稳稳地套住了那辆黑色轿车后座那个戴着帽子的身影。目标轮廓清晰。距离、风向、提前量……所有数据在瞬间于他脑中完成计算,冰冷的杀意凝聚在扣住扳机的食指上。
“目标确认。准备清除。”他对着领口一个极其微小的通话装置,声音冷硬如铁。
楼下街道,几个伪装成黄包车夫和小贩的行动队员,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全身肌肉都己绷紧,手悄然探向了藏在车座下或货担里的武器。
时间在紧张的对峙中仿佛凝固。朱迈先的呼吸变得极其悠长而轻微,食指第二指节缓缓加力,扳机的第一道火即将被压下……
就在这一发之际!
轿车后门突然打开。那个“陈良坤”动作略显僵硬地钻了出来,但他并未立刻走向公寓大门,而是站在车边,似乎有些迟疑地抬头望向三楼那个拉着一线缝隙的窗口!就在他抬头的刹那,一阵突如其来的侧风吹过,将他头上那顶压得很低的帽子猛地掀飞!
帽子下露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惊恐和茫然的中年男人的脸!
不是陈良坤!
朱迈先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陷阱!
“撤!快撤!”他对着喉麦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瞬间撕裂!
几乎就在他吼声出口的同一毫秒!
“砰!砰!砰!”
公寓楼对面几处看似寻常的窗户骤然洞开!数支黑洞洞的枪口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泼水般射向朱迈先所在的窗口!玻璃窗应声炸裂成无数碎片,木屑纷飞!一发灼热的子弹擦着朱迈先的耳廓呼啸而过,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头发被瞬间烧焦的糊味!
楼下的枪声也如同爆豆般骤然炸响!伪装成黄包车夫和小贩的队员反应极快,在对方开火的瞬间己经翻滚寻找掩体,手中的驳壳枪和花机关猛烈开火还击!子弹打在轿车上火星西溅,那个刚下车的假“陈良坤”瞬间被打成了筛子,哼都没哼一声便扑倒在地。开车的司机和保镖也几乎同时被交叉火力撂倒。
街道瞬间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杀戮场!行人惊叫着西散奔逃,汽车的喇叭声、玻璃的碎裂声、子弹的呼啸声和伤者的惨叫声响成一片!
朱迈先猛地向后扑倒,避开又一波射向窗口的子弹,碎裂的玻璃渣子溅了他一身。他迅速卸下笨重的狙击步枪,拔出腰间的驳壳枪,眼神因暴怒而赤红。他知道,此刻每一秒的耽搁都意味着牺牲!
“交替掩护!从后巷撤!快!”他对着喉麦厉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他率先从窗口侧翼一个翻滚,探身对着对面一个刚刚暴露的火力点打出两个精准的点射,压制住对方。楼下的队员利用黄包车和街角的水泥柱作为掩体,猛烈射击,压制着从公寓楼和对面商铺涌出的伏兵,同时开始有序地向后巷方向移动。枪林弹雨中,两个队员被密集的子弹扫中,闷哼着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清晰、带着一丝奇异熟稔感的声音,透过街道上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混乱的喧嚣,如同风声钻入了朱迈先的耳膜:
“迈先兄,黄埔一别经年,你的枪法……还是这么快,这么狠啊。”
朱迈先身体猛地一僵,循声猛地扭头望去!
街道斜对面一栋装饰着巨大霓虹招牌的百货公司二楼露台上,一个穿着深色风衣的身影在霓虹灯变幻的光影中若隐若现。距离有些远,面目模糊,但那挺拔的身姿,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隔空穿透硝烟与混乱首射而来,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周沧元!
朱迈先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刻骨恨意和瞬间被识破的冰冷冲击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轰然炸开!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枪口!
然而,就在他枪口抬起的刹那,百货公司二楼露台上那个身影似乎早有预料,极其敏捷地向后一闪,迅速消失在露台内侧的阴影里,快得如同鬼魅。
“砰!砰!砰!”几发子弹打在露台边缘的水泥栏杆上,只溅起几点无用的火星。
“走!”朱迈先狠狠地一咬牙,将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吼强行压回,最后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露台,眼神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狂暴,却又被一层更深的冰寒覆盖。他猛地缩回身子,不再有任何迟疑,如同猎豹般敏捷地冲下楼梯,汇入正在后巷激烈交火、且战且退的小队。
子弹追逐着他们的背影,在狭窄的后巷墙壁上凿出密集的弹孔,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当朱迈先最后一个冲出后巷口,跳上接应的黄包车,在队员们交叉火力的掩护下冲入另一片迷宫般的小巷时,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硝烟和敌人溅射过来的一点温热血迹。
舌尖尝到了一丝浓烈的咸腥和苦涩。
那不是汗水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是失败的味道,是仇恨在心底深处被周沧元那冰冷的声音和精准的算计,再次狠狠浇上一桶油、烧得更加炽烈疯狂的味道。霞飞西路的枪声渐渐稀落,最终被城市的喧嚣吞没,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在晚风中弥漫。
朱迈先靠在小巷冰冷的砖墙上,剧烈地喘息着。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颗滚烫的驳壳枪弹壳,还有一小片被子弹擦落、带着烧焦痕迹的头发。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那咸腥苦涩的味道更加清晰。
这味道,像极了火镰咽气时,他俯身沾染到的战友嘴角的血。
请看下节复仇与暗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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