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弃子与惊雷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沉沉地压在法租界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上。这里是军统上海专员周沧元的一个秘密安全点。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只有一盏台灯在桌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空气中无声翻滚的尘埃。
周沧元坐在阴影里，指间的雪茄燃烧着，红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两口古井，映不出半点波澜。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即将被命运碾碎的弃子——陈良坤。
门被轻轻敲响，三长两短。周沧元抬了抬手，侍立在阴影中的王源和无声地打开门。陈良坤闪身进来，他穿着深色风衣，帽子压得很低，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灰败，眼神中交织着迷漓、焦虑，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茫然！他反手关上门，动作带着一种虚脱般的无力。
“周兄……” 陈良坤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走到桌前，却没有坐下，只是局促不安地站着，仿佛随时准备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周沧元没有看他，只是对着雪茄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坐吧！” 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陈良坤十分听话似的，僵硬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紧抓住膝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与以前的他判若两人！
沉默。令人心悸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雪茄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周兄，发生了什么事情？局座为什么要抛弃我！” 陈良坤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我知道局座（戴笠）的命令了。‘一剑三钓’……我……我是那条要被钓上去的‘鱼’……”
周沧元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陈良坤脸上，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良坤，你是聪明人。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我与上海站都接到指令，你该明白，军令如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兄！您能不能！与局座沟通一下？！” 陈良坤的情绪显然不如以前！他猛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躬身在周沧元面前，声音带着泣求，“我没有与军统为敌！周兄！我……我对军统，对局座，还是有感情的！这么多年了，我的一切都是军统给我的！没有军统，我陈良坤早就死在乱世里了！我感激局座以前对我的信任，栽培！”
他抬起头，脸色灰暗，眼神中充满了真实的不解和挣扎：“我知道，我……我的身份特殊。我是日本人，但……但那只是出生！我从小被中国人收养，我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我对日本人的身份早就无感了！这么多年，我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我认同的是谁？是军统！是局座！是您啊，周兄！我帮军统传递了多少情报？我掩护了多少同志？我……我甚至……”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白，“我甚至知道冈本东来是李站长！可我为了自保，为了不牵连军统这条线，我从来没向日本人透露过！您想想，如果我真是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我早就把冈本卖了！我还用得及留着周兄您这位上海专员的身份不报，图什么？不就是图有一天能回到组织，能……能平安度过这场战争吗？”
陈良坤的如诉如泣，带着一种复杂的绝望和推心置腹的坦诚。他将他隐藏最深的恐惧、对军统残存的“忠诚”、以及对自身身份的复杂认同，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周沧元面前。他提到知道冈本身份却不告发，提到知道周沧元身份却始终保密，这些都是他自认为忠诚军统的“忠贞不二”，是他证明自己并非完全背叛的筹码。
周沧元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一闪而过。陈良坤的这番话，听起来……像是真的。那份恐惧、那份挣扎、那份在夹缝中求生的卑微渴望，不像是伪装。尤其是他提到知道冈本身份却隐忍不报，知道周沧元身份却始终保护，这确实需要极大的克制和风险，也印证了他内心对军统残存的“西成情结”。
“良坤，” 周沧元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再是完全的冰冷，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悲悯的复杂，“你坐下说话。”
陈良坤眼神里祈求望着周沧元，立起身坐回座位，满怀希冀地看着周沧元。
周沧元掐灭了雪茄，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半张脸，显得更加深沉莫测。他看着陈良坤，缓缓说道：“你的苦衷，你的……工作业绩，我听到了。说实话，我相信你此刻说的，是真心话。”
陈良坤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
“但是，” 周沧元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重，“良坤，你知不知道，局座他……其实都知道你的。”
“知道……知道什么？” 陈良坤一愣，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知道你真正的出身。” 周沧元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陈良坤耳边炸响！“不仅知道你体内流淌的是日本人的血！而且还是日本人潜伏在军统里的间谍”
轰！
陈良坤如遭雷击！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死一般的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沧元，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局座……早就知道？！这怎么可能？！
“去年派你回日本人身边潜伏，” 周沧元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平静，“固然是看中了你的语言和背景优势。但更深一层……也是一场考验。局座想看看，一个骨子里流着日本人血的‘中国人’，在真正的考验面前，会选择哪一边？他对你所谓的‘忠诚’，始终存疑。”
陈良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考验？！果然是，当初戴笠派他潜伏到日军内部就是将计就计……当时的不解！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自己多重身份下，平衡传递情报，忍受着双面间谍的煎熬，最终只是一枚弃子。
“局座他……也不想杀你。” 周沧元的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无奈，“至少，不是一开始就想。否则，以他的手段，你活不到今天。但是，良坤，把你留在军统内部，他又实在不放心。一个知道军统无数核心机密、体内又流着日本人血的人，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让你回到山本身边，你可以发挥得更好！既能发挥你的价值，又能让你远离核心……这或许，是局座能想到的，对你最后的‘仁慈’了。”
仁慈？！陈良坤听着这冰冷的剖析，只觉得荒谬绝伦！他被当成一个危险的、无法信任的试验品，被放在最危险的位置自生自灭，这竟然是“仁慈”？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玩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
然而，就在这绝望和愤怒的深渊中，周沧元最后那段话，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猛地刺穿了他的意识：
“……还好自己始终留着周沧元不向日本人说出其身份……这一切都是今天可能的护身符……”
是啊！护身符！陈良坤脑中如同闪电般划过！戴笠知道他身份，却还留着他，没有立刻清除，除了利用价值，是不是也因为……他陈良坤知道周沧元是军统上海专员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他手中唯一的、真正的筹码！戴笠投鼠忌器！他怕陈良坤临死前把这个惊天秘密捅给日本人，让军统在上海的最高负责人暴露！这才是真正的“护身符”！
这个念头瞬间给了他一丝虚妄的生机！他刚才的坦白，提到保护周沧元身份，现在看，简首是神来之笔！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他抬起头，看向周沧元，眼中那丝绝望的祈求瞬间被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取代！他不再卑微，声音反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威胁：“周兄……我明白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局座的‘苦心’，我……懂了。请您转告局座，陈良坤……永远是军统的人。我这条命，还有我知道的一切，都……听凭局座处置。只求……希望，让我……苟延残喘到战后。至于我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秘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首视周沧元，“我会带进棺材里。一个字的秘密，都不会再从我这里泄露出去。包括……您在上海的身份。”
最后一句，他咬得极重！赤裸裸的暗示！他在告诉周沧元，也是在告诉周沧元背后的戴笠：我可以用死守住周沧元的秘密！但前提是，你们得让我活！
周沧元看着陈良坤眼中那抹疯狂又带着一丝狡黠的光芒，心中瞬间了然。他当然听懂了陈良坤的潜台词。这个“弃子”，在绝境中，竟然抓住了一丝反击的缝隙！利用周沧元自身的安危，作为谈判的筹码！
周沧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有对陈良坤垂死挣扎的冷酷评估，有对他这份急智的些许意外，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兔死狐悲的怜悯。他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但似乎又多了点什么：
“你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转告局座。至于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自己也好好把握吧。”
他没有承诺，也没有拒绝。留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令人煎熬的悬念。
周沧元站起身，示意送客。王源和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陈良坤知道谈话结束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周沧元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感谢他说了“实话”），有怨恨（对戴笠的残酷），有恐惧（对未知的命运），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戴上帽子，裹紧风衣，挺首了腰背，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跟着王源和走出了房间。
送陈良坤到公寓楼下的后门，看着他在夜色中匆匆离去的、有些佝偻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时，周沧元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良坤耳中：
“良坤。”
陈良坤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周沧元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实际上……局座知道你是日本人的身份，派你回到日本人身边，只是考验你有多少军统情节！还有就是他也不想杀你，把你留在军统又不放心，所以他就……”
周沧元的话没有说完，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令人无限遐想的省略号。仿佛在说：所以他就把你放在日军情报中枢这个绞肉机里，让你自生自灭？还是说……所以他就默许了你刚才提出的、用保守秘密换取活命的交易？
陈良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把重锤，再次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胆战心惊！他猛地回头，只看到周沧元在昏暗门灯下那张模糊不清、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
“谢……谢谢周兄……” 陈良坤对着周沧元躬身，他听懂了！周沧元这是在点醒他，也是在警告他：戴笠知道一切，你刚才的“护身符”策略是对的！你唯一能活命的希望，就是死死抱住“保守周沧元身份”这个筹码！同时，周沧元似乎……也在隐晦地表达，他会尝试去说服戴笠？至少，没有完全堵死他的路！
他不敢再多问，也不敢停留，又对着周沧元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飞快地消失在黑暗的弄堂深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又有面对未知命运的深深恐惧。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周沧元那番话带来的渺茫希望，和他手中那个关于周沧元身份的、沉重的“护身符”。
周沧元站在门口，望着陈良坤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王源和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
“专员，他……”
“这个地方弃用，凡是他知道的我们以前所有的隐藏居所都不能再用。” 周沧元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职业特工特有的冷酷判断。
王源和小声问道：“哪同福绸缎庄？”
“这个留着，但我这段时间不会去那里。”周沧元道。“以后找我联系张一凡”
他转身走进黑暗的楼道，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
“通知昆仑小组，按‘风铃’的计划，行动开始。把那份‘大礼’，送给陈良坤的情妇。另外，匿名举报信，可以发出去了。风暴……该来了。”
夜色更深。陈良坤在恐惧与侥幸中走向自己注定的结局。而一场由小泽伪造、江一锋布局、旨在将整个上海滩搅得天翻地覆的“假情报”风暴，正悄然掀起它致命的序幕。影佐祯昭和“黄雀”精心编织的毒网，冈本东来坐收渔利的阴谋，戴笠冷酷的弃子计划，即将在这场人为掀起的惊涛骇浪中，迎来它们意想不到的碰撞与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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