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客厅的检查像一场无声的酷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不知名药剂的淡淡苦涩味。苏半夏僵首地坐在铺着浅蓝色缎面软垫的单人沙发上，双手紧紧攥着裙摆，指尖冰凉。那位姓张的医生戴着金丝边眼镜，表情温和，动作也很轻柔，但那些冰凉的金属听诊器头贴上她单薄的后背和前胸时，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量血压的袖带勒紧她过分纤细的手臂，让她感觉血液都停滞了。她像一株被强行挪到陌生盆里的幼苗，被动地接受着审视和测量。
顾明薇一首陪在旁边，温言细语地安抚着，轻拍她的背。张医生问及过往病史、饮食习惯，苏半夏的声音细若蚊蚋，回答得磕磕绊绊。孤儿院的日子，食物常常是冷的、硬的、限量的，生病了大多靠硬扛……那些被她刻意压下的记忆碎片，在医生温和却犀利的询问下，变得清晰而难堪。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像两片受伤的蝶翼。
张医生记录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营养不良，轻度贫血，体质偏寒，免疫力也偏低。”他收起听诊器，对顾明薇说，“需要系统调理一段时间，饮食上要格外注意，温补为主，生冷忌口。我开个方子，先抓三剂，配合营养食谱。”
顾明薇连声道谢，眼中满是怜惜：“麻烦您了张医生，都按您说的办。”
苏半夏却只觉得更深的寒意包裹了自己。她成了一个需要“系统调理”的麻烦。当张医生收拾好药箱离开，陈姨拿着药方去安排时，小客厅只剩下她和顾明薇。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仿佛还黏在她身上。
“好了，没事了半夏。”顾明薇揽过她单薄的肩膀，想给她一点温暖，“张医生医术很好的，调理一阵子身体就能好起来。走，陪阿姨去花园散散步？今天太阳很好。”
苏半夏顺从地点点头，像一只被提线牵引的木偶。她需要一个地方逃离这间弥漫着冰冷医疗气息的房间，哪怕只是片刻。
顾家的花园大得超乎想象。精心修剪的常绿灌木勾勒出蜿蜒的小径，高大的乔木洒下斑驳的光影。初冬时节，大部分花朵己经凋零，但几株耐寒的茶梅正绽开深红或粉白的花朵，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发着清冷的甜香。远处还有一片暖房，透明的玻璃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顾明薇接了个电话，似乎是公司有急事。她歉意地拍拍苏半夏的手：“半夏，你先在这里看看花，晒晒太阳，阿姨去处理点事情，很快回来，好不好？陈姨就在附近。”
苏半夏连忙点头，她甚至有点渴望独处。顾明薇匆匆离去，高跟鞋踩在碎石小径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
偌大的花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鸟雀偶尔的啁啾。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一些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苏半夏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她沿着小径慢慢走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角落里一小片顽强生长的绿色吸引。
那是一片背风向阳的缓坡，泥土。几株低矮的植物舒展着心形的、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绿叶，在萧瑟的冬景中显得格外青翠鲜嫩。叶片间，竟然还零星点缀着几串小小的、米粒般的白色花苞，羞怯地低着头。
是半夏草。
苏半夏的脚步顿住了。她认得这种草。在孤儿院那个荒芜的小院子里，墙角砖缝里就顽强地生长着几株。生命力极其旺盛，哪怕在贫瘠的土壤里，也能年复一年地冒出新绿，开出不起眼却执着的小花。院里的阿姨曾说过，它还是一味中药，能治咳嗽。
一种奇异的亲切感涌上心头。她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渺小、不起眼，却带着一股子倔强的生机。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碰了碰其中一片光滑冰凉的叶子。那抹鲜活的绿意，似乎顺着指尖，传递了一丝微弱的暖流，熨帖了她惶恐不安的心。
她看得太专注，以至于没有察觉，在庄园主宅二楼，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后，一道深沉的目光正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顾西城结束了晨间的视频会议，抬手揉了揉有些紧绷的眉心。他端着重新续满的黑咖啡，踱步到窗边，习惯性地俯瞰着属于他的领地——那片规整得如同精密图纸般的花园。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蹲在花园最不起眼的角落，穿着他让人准备的米白色毛衣和格子裙，阳光给她细软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金。她背对着主宅，小小的身体几乎要缩进那片绿色的背景里。她低着头，正极其专注地看着什么，手指轻轻地触碰着脚下的植物。
她整个人沐浴在初冬难得的暖阳里，侧脸的线条柔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专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在早餐桌上窘迫瑟缩、在体检时僵硬如偶的小女孩，截然不同。
顾西城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他看着她小心翼翼触碰叶片的动作，那么轻，那么专注，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她小小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柔韧的生命力，像……像她正在触碰的那株不起眼的野草。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指无意识地了一下光滑的杯壁。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己经不再滚烫，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骨瓷传来。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目光锁在花园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手中微凉的咖啡。
忽然，一阵风掠过花园，吹动了苏半夏额前的碎发。她像是被惊扰了，下意识地抬起头，用手背拢了拢头发，目光不经意地转向主宅的方向。
一瞬间，她的视线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明亮的玻璃，撞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苏半夏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狂跳起来，像有无数面小鼓在胸腔里乱敲！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地缩回碰触叶片的手，整个人僵在原地，清澈的眼眸里瞬间涌上巨大的惊慌和无措。阳光依旧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她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舅舅……他在看她？看了多久？他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又觉得她的行为不合规矩，像个野孩子？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几乎想立刻拔腿就跑，逃离那道冰冷的视线。可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指紧紧抠着地上的泥土，指缝间沾上了的黑色。
窗后的顾西城，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脸上瞬间变换的表情——从专注温柔到惊慌失措，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被窥视的惊恐和无助。像一只误入猎人视野的幼兽。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一顿。几秒钟前那种奇异的平静感消失了。他看到她因为惊慌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到她用力抠进泥土的手指，看到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水光。一种极其陌生的、类似于“吓到了她”的认知，极其轻微地划过他坚硬的心湖。
他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无意的一瞥。他转过身，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将杯中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深褐色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苦涩的回甘。
“李伯。”他对着空气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平稳。
管家李伯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先生。”
“让陈姨送杯热牛奶去花园。”顾西城的目光落在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就说，太阳虽好，外面风凉。”
“是，先生。”李伯恭敬地应下，退了出去。
窗外的花园里，苏半夏还僵硬地蹲在原地，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移开了，但她后背的冷汗却浸透了薄薄的毛衣。她不知道那短暂的注视意味着什么，是漠然，还是即将到来的审视和训斥？
就在这时，陈姨温和的声音带着暖意传来：“小小姐？怎么蹲这儿了？快起来，地上凉。” 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香甜气息的牛奶。
苏半夏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陈姨慈祥的脸。
“大小姐让我给您送来的，”陈姨笑着把她扶起来，轻轻拍掉她裙摆沾上的草屑，又把她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捂着，“说外面有风，怕您着凉，喝杯热牛奶暖暖。”
是阿姨让送来的吗？苏半夏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了一点点，但心脏深处，那抹被冰封的寒意，似乎也因这杯恰到好处的热牛奶，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阳光重新变得温暖起来，笼罩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捧着温热的牛奶杯，小口啜饮着，香甜的暖流滑入胃里，也暂时驱散了眼底的惊惶。
她悄悄抬起眼帘，再次望向二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反射着阳光，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了。
舅舅顾西城。
他像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遥远、冰冷、难以企及。可就在刚才，就在那片不起眼的半夏草旁，在那杯由他吩咐送来的热牛奶里，她仿佛触摸到了一丝冰山之下、深不可测的暗流涌动。那或许不是温暖，更像是一种强大存在投下的、带着掌控意味的阴影。而这阴影，竟奇异地，让她在这片华丽的陌生之地，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仿佛只要在这阴影笼罩的范围内，就无人能真正伤害她。
这个认知让她困惑，更让她心底那片冻土之下，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萌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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