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在死寂的宫墙深处闷闷地响了最后两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顷刻便被浓重的黑暗吞没。太极宫宝库那两扇厚重无比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狴犴兽首在廊下摇曳的惨淡宫灯里,投下扭曲、拉长的怪影。戍守的禁军甲胄森然,铁靴踏在青石上的声音是这沉沉夜色里唯一的、令人心悸的节奏。
一声变了调的、惊骇欲绝的嘶喊,骤然撕裂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夜明珠——陛下御赐的东海夜明珠——不见了!”
宝库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库官面无人色,抖如筛糠,伏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磕得一片青紫。负责戍守的侍卫统领汗出如浆,铠甲下的中衣早己湿透,嘶声辩解:“陛下明鉴!门户完好,锁钥无痕!卑职等……卑职等实在不知贼人如何得手!昨夜当值兄弟十二人,无一人合眼,绝无疏漏!”每一句辩白都像濒死的挣扎。
御座之上,皇帝的面色沉得如同殿外化不开的浓墨。案几在他掌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茶盏震落,碎片西溅,温热的茶水蜿蜒流淌,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爬向跪地诸人。
“完好?无痕?”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将落的威压,“朕的镇库之宝,就在这铜墙铁壁、重兵环伺之下,不翼而飞?好一个‘完好无痕’!”他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钉在裴景珩身上,“裴卿,三日内,朕要一个交代。否则……”未尽之言,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铡刀。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混乱,却也将一片令人无从下手的死寂留给了裴景珩和苏芷。宝库内部空间宏大,高耸的楠木架排列如林,架上奇珍异宝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唯独最中央那水晶罩内,空空如也,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现场无破坏,守卫坚称未见异常……”裴景珩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旁边紫檀架上细腻的雕纹,“若非内鬼,便是飞天遁地的妖孽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芷没有立刻回应。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无声地沉入这片凝固的空间。她沿着高大的楠木架缓缓踱步,目光如最精密的尺规,丈量着每一寸地面,每一格暗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封存锦缎和无数珍宝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她忽然在离那空置水晶罩约莫三尺远的一扇紧闭的高窗下停住脚步。窗棂是细密的菱花格,糊着坚韧的桑皮纸,完好无损。
她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取出一柄小巧的银柄放大镜,又抽出一根极细的银签。在窗棂与木质窗框接壤处,最不起眼的一道缝隙里,她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裴景珩无声地靠近,只见她银签尖端,极其精准地挑出了一小撮几乎与灰尘混为一体的、极其细微的白色绒毛。紧接着,苏芷的鼻翼微微翕动,她凑近那缝隙深处,又用银签沾起一点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近乎透明的粉末。
“猫毛。”苏芷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她将放大镜递给裴景珩。镜片下,那撮绒毛的形态纤毫毕现。“还有这个,”她指尖拈着银签上那点微末,“一种香粉,气味极淡,冷冽中带点梅韵,绝非宫中寻常脂粉。”
裴景珩眼神锐利起来:“宫里有白猫,且能用此等罕见香粉的……”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答案呼之欲出。
兰嫔所居的“漱玉轩”,庭院深深,遍植兰草,幽香浮动。一只通体雪白、眼瞳如蓝宝石的波斯猫,正慵懒地蜷在铺了锦垫的廊下晒太阳,姿态矜贵。引路的宫女尚未通传,那猫儿似有所感,蓝眸倏地睁开,警惕地看向苏芷和裴景珩。苏芷的目光,却越过猫儿,落在廊下侍立的一个年轻宫女身上。那宫女低垂着头,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身前,只是右手手腕处,几道被衣袖半掩的、新鲜的暗红色抓痕,如同雪地上的污迹,异常刺眼。
“春桃,你这手怎么了?”苏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那名叫春桃的宫女浑身剧震,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惶。她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身后,动作却僵硬笨拙。“没……没什么!不小心……不小心被花枝划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兰嫔闻声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苏芷首接亮出证物:“娘娘宫中所用香粉清雅独特,不知是否还有余存?另请娘娘恕罪,需借春桃姑娘一用,问几句话。”她话语客气,行动却毫无转圜余地,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春桃心底最深的恐惧。
面对无可辩驳的猫毛、香粉比对结果,以及手腕上无法遮掩的、与波斯猫利爪完全吻合的抓痕,春桃的心理防线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她在地,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惊恐,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奴婢……奴婢该死!”她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奴婢的弟弟……被西市‘富贵坊’的人扣下了!没想到取什么名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们说……说只要奴婢从宝库窗缝里把一个小布包塞进去,隔日再取出来交给他们……就放了我弟弟……否则……否则就要剁了他的手!那布包轻飘飘的,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里面是夜明珠啊!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实在是……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苏芷蹲下身,不顾春桃的瑟缩,执起她的右手。在对方肮脏的指甲缝深处,苏芷用银签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残留的、混合了污垢的粉末。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瓷瓶,倒出些许透明的液体,将粉末溶入其中。片刻,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冷梅香气混合着一种特殊的、类似硝石的微辛气味,在空气中幽幽弥散开来。
“富贵坊……”裴景珩低语,眼神凝重如寒潭,“表面是赌坊,背后真正的主子,是杜家。”
真相的轮廓狰狞地浮出水面,沉重得令人窒息。偏殿内,只剩下苏芷与裴景珩两人。烛火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两座沉默对峙的山峦。
“证据确凿!”苏芷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指尖重重敲在桌案上,上面摊开放着那只残留特殊香粉的小瓷瓶,以及记录着春桃供词的纸张,“杜家指使盗窃御宝,其心可诛!难道还任由他们逍遥法外,继续戕害无辜?”
裴景珩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下漱玉轩摇曳的兰草。他的侧脸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冷硬。“扳倒一个赌坊管事容易,动杜家根基难。一个宫女的口供,一点香粉,在杜家庞大的势力面前,分量太轻。贸然发难,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斩断所有线索,甚至……”他转过身,目光幽深地锁住苏芷,“春桃和她弟弟,会立刻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而杜家,依旧可以置身事外。”
“所以就要忍?”苏芷猛地站起,眼中是不屈的火焰,“看着他们一次次践踏律法,一次次以权势压人?裴大人,你所谓的‘大局’,代价就是无数个像春桃这样的‘蝼蚁’吗?”她的质问尖锐如刀。
裴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下颌线绷紧。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空气仿佛凝固。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如此锐利、近乎逼人的光芒。一股混杂着怒意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气息在他胸中翻涌。
“苏芷!”他的声音低沉得骇人,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沙哑,“这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你以为我不想立刻将杜仲那老匹夫下狱?但杜家盘踞朝堂数十年,树大根深,党羽遍布!右相虎视眈眈,陛下心思难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要的,不是伤其皮毛,而是——”他猛地收住话头,眼中掠过一丝近乎凶戾的决绝,“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永绝后患?”苏芷冷笑一声,毫不退缩地迎上他迫人的视线,“裴大人的‘永绝后患’,需要多少无辜者的血泪来铺路?需要等多久?等到下一个春桃,下下一个春桃,都成为杜家权势下的牺牲品?”她的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用于验尸的小巧柳叶刀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裴景珩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捕捉到她这个细微的动作。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份近乎固执的、对公理和生命的坚持,那光芒灼得他心头发烫,却也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无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口翻腾的躁郁,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给我时间。派人盯死富贵坊,盯住所有与杜家相关的暗线。春桃和她弟弟,我会设法暗中保护。杜家既己出手,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盗取夜明珠,必有更大的图谋。耐心,苏芷。找到那个图谋,找到他们无法抵赖的铁证!一击必杀!”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触她,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按住了她紧握刀柄的手背,也按住了她即将喷薄而出的激愤。他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她微凉的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沉重的承诺。
“我向你保证,”裴景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仿佛要凿进她的心里,“杜家倒台那日,便是春桃姐弟重见天日之时。血债,必以血偿。但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等待猎物的耐心。”
苏芷的手在他掌心下微微颤抖,那柄冰冷的柳叶刀似乎也汲取了一丝他掌心的温度。她紧抿着唇,眼中激烈的火焰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潭,倔强未退,却多了一丝审慎的权衡。她用力地、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下抽离,指尖划过刀柄上熟悉的缠纹。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再出言反驳,只是深深地看了裴景珩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消的怒意,有沉痛的失望,却也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冰冷的认同。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光影在两人之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照亮了苏芷眼中那抹深潭般的冷光,也照亮了裴景珩眉宇间那道挥之不去的凝重刻痕。巨大的玉兰花影被风扭曲,投在紧闭的雕花窗棂上,如同鬼魅无声的窥探。悬而未决的夜明珠,如同这深宫巨网中一枚冰冷的诱饵,静静躺在未知的角落。而围绕它所展开的、更为凶险的猎杀,才刚刚撕开血腥帷幕的一角。暗处的眼睛,正耐心等待着下一场风暴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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