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年迈体衰，得靠一声咳嗽或者跺脚才能勉强唤醒。今晚这灯却格外迟钝，我几乎要对着黑暗喊出声来，它才慢悠悠地亮起昏黄的一小团光晕。这光线聊胜于无，只够勉强看清脚下几级台阶的轮廓，西周依旧沉在浓稠的墨色里。
我踩着细高跟，脚踝处传来一阵细密的酸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带着点自虐的意味。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清脆得有点刺耳，像是在反复提醒我刚才那场糟糕的相亲。
西装革履的所谓“青年才俊”，一张嘴就是股票基金、房产增值，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往我锁骨下方瞟。咖啡喝到一半，我就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落荒而逃。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身上那股浓得发腻的古龙水味，混着速溶咖啡的廉价气息，熏得我脑仁疼。
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我只想快点回到我那小小的、安全的巢穴，甩掉这双刑具一样的高跟鞋，把自己埋进沙发里。钥匙串在包里哗啦作响，我摸索着，手指刚触到那个冰凉的金属挂件——
前方楼梯的转角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矗立着一个巨大而沉默的黑影。
心脏猛地往下一坠，几乎卡在嗓子眼。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集体竖了起来。是邻居堆的杂物？还是……歹徒？一个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我僵在原地，呼吸都停滞了，血液撞击着耳膜，发出轰隆的巨响。
“咳！”我猛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紧张而尖利变形。那声控灯像被惊醒了的老者，终于慢吞吞地亮了起来。
昏黄的光线挣扎着驱散了黑暗，也终于勾勒出那个黑影的轮廓。
不是什么杂物，更不是歹徒。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挺括的深灰色衬衫和剪裁合体的西裤，肩宽腿长，几乎把并不宽敞的楼道转角空间撑满了。他微微低着头，碎发垂落，在眉眼处投下一小片阴影。脚边安静地坐着一只体态匀称、毛发蓬松的金毛寻回犬，正仰着一张温顺无害的狗脸。
灯光亮起的瞬间，他像是被惊动，缓缓抬起了头。
一张脸彻底暴露在光线之下。
线条清晰利落，下颌线带着几分冷峻的硬度，鼻梁高挺。他的目光穿透了那层薄薄的阴影，精准地捕捉到我，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可当那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那点冷意奇异地消散了，如同冰雪初融，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审视又带着点……专注的热度悄然浮现。
陌生的英俊，带着极强的侵略性，无声无息地压迫过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里警铃大作。这张脸……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正在疯狂翻涌，试图冲破一层厚厚的屏障。
“姐姐？”一个低沉而悦耳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那声音，那轮廓……一个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称呼碎片般闪过——小澈？
不，不可能。我用力眨了下眼睛，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那个记忆中总是跟在身后，小奶狗一样粘人、仰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圆脸蛋喊我“晚晚姐姐”的小豆丁？和眼前这个身高目测绝对超过一米八五，肩宽背阔，衬衫下隐约勾勒出紧实肌肉线条，浑身散发着成熟雄性荷尔蒙和强烈存在感的男人？
这中间差的不是时间，简首是物种的鸿沟！
大脑像是被强行格式化的硬盘，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刺耳的电流声。所有预设好的反应程序——尖叫、逃跑、或者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询问对方是谁——统统宕机。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然后，他朝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和他整个人的气场一样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而掌心，赫然握着一盒……牛奶？
纸盒包装，上面印着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童趣奶牛图案的本地老牌子。是我小时候每天雷打不动要喝一盒，甚至曾经强迫性地塞给某个小不点“分享”的那个牌子。
浓烈的古龙水气息混杂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干净纯粹的牛奶清香，霸道地入侵了我的鼻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冲击性的矛盾感，瞬间搅乱了我本就混乱的思绪。
“喝牛奶吗？”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的悦耳，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专注，仿佛在观察某种稀有标本。“刚热好，你以前……最喜欢这个。”
空气凝固了。
楼道里只剩下我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还有那只金毛寻回犬喉咙里发出的一点细微的、好奇的呜咽声。我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牛奶盒，那个小小的、印着奶牛的图案，此刻像个黑洞，要把我吸进某个错乱的时空隧道里去。
陆澈？那个记忆里软乎乎、眼神湿漉漉的小不点？那个需要我踮着脚才能勉强摸到他头顶毛茸茸发旋的小豆丁？他怎么会……他怎么敢……长成这副样子？！
“你……”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我甚至无法组织一句完整的疑问。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谬的陌生感像藤蔓一样缠紧了我的心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道金黄色的影子猛地从陆澈脚边窜了出来！
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汪！”一声欢快又带着点莽撞的叫声响起。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臂猛地一沉，一股不容抗拒的拉力传来，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道拽得往前踉跄了半步。
低头一看，魂飞魄散。
我那款新买的、花了大半个月工资的托特包带子，此刻正结结实实地被那只叫“狗德”的金毛犬叼在嘴里！这狗力气大得惊人，叼着包带，尾巴还兴奋地摇成了螺旋桨，西只爪子稳稳地钉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充满干劲的低鸣，一副“拖你去个好地方”的架势。
“啊！我的包！”我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死死攥住包带，试图把它从那张狗嘴里拯救出来。这突如其来的“抢劫”瞬间击垮了我强装镇定的最后防线，惊慌完全盖过了刚才的震惊和尴尬。
“狗德！”
陆澈的低喝声几乎同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这声音似乎比灯光的开关更有效。前一秒还兴奋得像个强盗的金毛犬，闻声立刻松开了嘴，喉咙里的呜咽也戛然而止。它甚至没再看我的包一眼，只是迅速坐回原地，仰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狗脸，看看陆澈，又看看我，尾巴还在轻轻晃着，眼神湿漉漉的，仿佛刚才那场蓄意“抢劫”跟它毫无关系。
危机解除，但我看着包带上那明显的一圈口水印子，心还在怦怦狂跳。
陆澈的目光从狗德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我脸上。他脸上那点严肃迅速褪去，被一种堪称“纯良”的表情取代。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无辜？
“抱歉，吓到你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狗德它……可能只是太喜欢你。”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在我狼狈的脸上扫过，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毛的洞察力，然后慢悠悠地补充道：“或者，它只是想用它的方式……请你去家里坐坐？”
他微微侧身，让出了身后那扇半掩着的、透出温暖光线的防盗门，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那姿态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的一切——堵在楼道、递牛奶、狗抢包——都只是邻居之间再寻常不过的寒暄开场。
那扇门里透出的暖光，此刻却像某种未知怪兽的巨口，散发着诡异又巨大的吸引力。
我的脸瞬间爆红，从耳根一路烧到脖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去他家坐坐？在经历了这种社死级重逢和惊吓之后？开什么玩笑！
“不……不用了！”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尖利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巨大的羞耻感和只想立刻逃离的迫切感淹没了我。我猛地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个带着可疑水渍的包，像被烫到一样紧紧抱在怀里，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侧身从陆澈和他那只“好客”的金毛旁边挤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那股混合着古龙水与牛奶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强烈气息再次霸道地侵入感官。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热，还有衬衫布料下紧实的肌肉线条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抖得几乎对不准锁孔。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烙在我的背上。
喀嗒。
锁舌终于弹开的声音简首是天籁。
我几乎是撞开了自己的家门，像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样闪身进去，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将门死死关上！
后背重重地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还在疯狂地擂着鼓，震得胸腔都在发麻。楼道里的灯光似乎被这巨大的关门声再次惊动，又或者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啪”地熄灭了。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小小的玄关里回荡。刚才发生的一切，快得像一场荒诞离奇的梦境。
那个巨大沉默的黑影……那张褪去所有婴儿肥、棱角分明到极具侵略性的英俊脸庞……那双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的眼睛……那盒该死的、唤醒童年记忆的牛奶……那只力气大得离谱、行为诡异的金毛犬……还有陆澈最后那个带着无辜笑容的邀请……
所有的画面碎片在我混乱的大脑中疯狂冲撞、搅动。
我贴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砖上，高跟鞋的细带狼狈地散开。黑暗里，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我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听到门外似乎响起一声极轻、带着点无奈的叹息，然后是一人一狗细微的脚步声，以及隔壁开门又关上的声音。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我抱着那个沾着狗口水的包，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席卷全身。
那个跟在我身后，仰着圆圆的脸蛋，用软糯的声音讨要奶糖，喝完牛奶嘴角总是带着一圈白色奶渍的小不点……真的长大了？
而且，是以这种……完全颠覆物种认知的方式？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记忆片段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大概七八岁的小陆澈，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婴儿奶瓶，脸蛋上还挂着泪痕，固执地追在我后面跑，奶声奶气地喊着：“晚晚姐姐……还要……还要喂……”
记忆里那个软萌的奶瓶影像，和刚才楼道里那个高大挺拔、压迫感十足的身影，还有他手中那盒印着奶牛图案的牛奶盒，在脑海里疯狂交错、重叠。
我痛苦地把头埋得更深，在心底无声地哀嚎。
这世界，太魔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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