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城市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湿冷的雾气中沉默喘息。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街道上拖出模糊扭曲的长影，又被疾驰而过的车轮碾碎。我蜷缩在出租车后座冰冷的皮革座椅上，身体因剧烈的绞痛而佝偻成一团。每一次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微颠簸，都像一把钝刀在腹腔深处反复搅动，带来灭顶的窒息感和冰冷的虚汗。指尖死死抠着冰凉的皮革，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绞，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混合着胆汁的苦涩，不断冲击着喉咙。视线因剧痛而模糊，窗外飞掠的光影晕染成一片混沌的色块。
“师傅……再……快点……”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我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油门又往下踩了几分。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意识在尖锐的痛楚和冰冷的虚脱感之间沉浮。混沌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医院……止痛……陆澈……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幽蓝的光在昏暗的车厢里忽明忽灭。是陆澈。但我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己被抽干。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剧痛中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
刺耳的刹车声！
刺目的白光！
消毒水混合着铁锈般的冰冷气息猛地灌入鼻腔！
“急诊！这边！” 司机粗犷的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身体被一股力量从车厢里架了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虚软得无法支撑。视线里是晃动的白色天花板、刺眼的荧光灯管、和穿着蓝色制服、表情模糊的医护人员快速移动的身影。
“急性腹痛！呕吐！疑似急性肠胃炎！” 司机急促地向分诊台护士交代着。
我被半拖半抱地安置在急诊室走廊冰冷的金属长椅上。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撕裂般的绞痛，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黑暗的边缘飘摇。
“家属！家属在吗？需要签字！” 一个清晰、带着职业性急促的女声穿透混沌的意识，如同冰锥刺入耳膜。
家属？
签字？
混沌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父母远在千里之外。朋友？深夜……谁能立刻赶到？巨大的无助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我……”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拼尽全力也只能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没有家属吗？紧急联系人呢？” 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笔尖在登记板上敲击着，发出急促的“哒哒”声。
就在意识即将被剧痛彻底吞噬的瞬间——
“砰——！！！”
急诊大厅厚重的玻璃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股裹挟着深夜寒气和剧烈奔跑后灼热汗意的劲风，如同飓风般席卷而入！
一道高大、挺拔、如同撕裂夜幕的黑色身影，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破了急诊室浑浊的空气和昏黄的灯光！
陆澈！
他甚至连外套都没穿！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胸膛上的黑色T恤！头发凌乱，几缕湿透的额发黏在苍白的额角！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再是惯常的沉静无波，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焦灼和骇人的戾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如同风箱般的粗重嘶鸣！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冲破牢笼的凶兽，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瞬间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了蜷缩在长椅上、如同风中残烛般瑟瑟发抖的我！
“晚晚！” 一声嘶哑到近乎变形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惊怒和恐慌，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我的耳膜上！
他几步就跨到长椅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投下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甚至没有停顿，膝盖猛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单膝跪地！
“哪里痛？！”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只滚烫、带着剧烈奔跑后灼热汗意和微微颤抖的大手，如同烙铁般，瞬间覆盖在我因剧痛而死死按在小腹上的冰冷手背上！那灼热的温度和他指尖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呜……” 巨大的痛楚和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靠近，让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躲避。
“别动！” 陆澈低吼，另一只手极其精准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扶住了我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的后颈！他的动作看似强硬，落在皮肤上的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稳定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我惨白的脸、冷汗淋漓的额头、因痛苦而紧咬的下唇和剧烈起伏的胸口上飞速扫视！镜片后的瞳孔因极度紧张而微微收缩！
“急性腹痛！呕吐！体温38.5！血压偏低！怀疑急性肠胃炎伴脱水！需要立刻做腹部CT和血常规！家属签字！” 护士快速而清晰地复述着病情，将一份打印着密密麻麻条款的知情同意书和一支笔递到陆澈面前，“你是她什么人？快签字！”
“我是！” 陆澈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最锋利的刀锋劈开空气！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护士一眼！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那只覆盖在我手背上的大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指骨！仿佛要将我所有的痛苦都攥进他的掌心！
他空出的另一只手，极其迅猛地抓过护士递来的笔！指尖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笔尖重重戳在知情同意书下方那行“家属/监护人签字”的空白处！
笔走龙蛇！
力透纸背！
两个遒劲、锋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滔天怒意的字迹，如同烙印般，狠狠刻在了雪白的纸张上——
陆澈！
签完！
他猛地将笔拍在旁边的登记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随即！
那只签完字的手，再次如同铁钳般，重新覆盖回我冰冷颤抖的手背上！力道更重！温度更灼热！
“医生！快！” 他猛地抬头，朝着闻声赶来的急诊医生嘶吼！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性的力量！镜片后的目光燃烧着骇人的赤红，“止痛！立刻！马上！”
他的吼声如同惊雷，在嘈杂的急诊大厅里炸开！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呻吟、哭喊和仪器的嗡鸣！几个正准备推着平车过来的医护人员被他身上那股近乎实质性的、混合着暴戾和恐慌的气场所慑，动作都僵了一瞬！
“快！推进去！准备静脉通道！止痛针！” 经验丰富的急诊医生最先反应过来，厉声指挥！
冰冷的平车被推了过来。身体被七手八脚地抬起、放平。视野天旋地转。剧痛和眩晕感如同海啸灭顶。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
模糊的视线里。
是急诊室惨白刺目的顶灯。
是医护人员快速晃动的蓝色身影。
是平车金属栏杆冰冷的反光。
还有。
一首始终如同烙铁般。
死死攥着我冰冷颤抖的手的。
滚烫手掌。
和手背上。
那清晰无比的。
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
骨节轮廓。
以及。
耳边最后残留的。
他那句如同宣誓般。
带着血腥气的嘶吼：
“我在！别怕！”
……
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的海水中缓慢上浮。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
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但腹腔深处那灭顶的绞痛己经消退，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虚脱和钝痛。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由模糊逐渐清晰。
惨白的病房顶灯。
悬挂着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手背的静脉。
还有……
床边。
陆澈。
他坐在一张低矮的塑料凳上。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背脊却依旧挺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又干涸的黑色T恤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肩背线条。凌乱的头发垂落，遮住了部分额头。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透着一股罕见的、近乎狼狈的疲惫感。
他的右手，依旧紧紧地、牢牢地握着我的左手。指尖的温度不再滚烫，却带着一种稳定而干燥的暖意。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着我手背上扎着留置针的胶布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和他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苏醒。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手掌微微收紧了一分。
他缓缓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穿透薄雾，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急诊室里骇人的狂暴和戾气，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暗沉。
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握着我的手。
无声。
时间在点滴声中缓慢流淌。
许久。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另一只手伸向旁边床头柜。指尖捻起一张折叠整齐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纸。
那张纸。
正是昨夜急诊室里。
他力透纸背签下名字的。
知情同意书。
他缓缓展开纸张。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雪白的纸张上。
“家属/监护人签字”那一栏。
“陆澈” 两个字。
如同两道深深刻入骨髓的烙印。
清晰。
刺眼。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签名上，镜片后的眸光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熔岩冷却后的暗流。
然后。
他抬起眼。
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
声音低沉沙哑。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粗粝感。
清晰地。
一字一句地。
穿透病房的寂静：
“实操证明：”
“‘唯一指定饲养员’及‘紧急联系人’……”
他微微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紧了那张如同战利品般的签字单。
镜片后的眸光深处，闪过一丝如同最终确认般的、冰冷的锐芒：
“……身份认证。”
“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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