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地下渗上来的、混杂着腐臭与消毒水残味的潮气，那是窗外数以万计的丧尸汇聚而成的、令人作呕的瘴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掺着铁锈的淤泥，沉重地压在肺叶上。
窗外，景象己非“尸潮”二字可以形容。那是一片由扭曲肢体、空洞眼神和灰败皮肤构成的、不断蠕动着的活体壁垒。它们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在弥赛亚沉睡前最后意志的驱使下，如同珊瑚虫筑礁般，层层叠叠、无声地镶嵌、堆积在一起，将银沙湾医院密不透风地围困起来。光线被这堵巨大的、缓慢脉动的“墙”遮蔽了大半，病房内一片昏沉，唯有灰尘在残存的光柱中绝望舞蹈。
缝隙间，偶尔能看到一只僵硬的手臂无意识地抽搐，或是一张半腐的嘴开合着，发出无意义的“妈妈”“救我”“着火了”“孩子，我的孩子”“好痛”之类破碎的词语，这些源自生前的残响，混合着低沉的、来自非人喉管的咕噜声，形成持续不断的精神污染背景音，几乎要压垮人紧绷的神经。
“它们……不是在等，”萧白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他站在窗边，背影僵硬，“它们是在筑墙。”他指尖划过冰冷的玻璃，外面是密密麻麻、彻底断绝任何物理上逃离可能的活尸之墙。“把我们，和它们的王，一起封死在这里。保护，或者……殉葬。”最后一个词，他几乎含在嘴里，带着冰冷的铁腥味。
唐语嫣抱着手臂，指尖用力到发白。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窗外那噩梦般的景象上撕开，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那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腾。“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她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试图敲碎凝滞的绝望。“食物有限，诺亚的耐心更有限。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她转向萧白，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丝锐利的光，那是属于在危机中仍未放弃思考的医生的光芒。“萧白，”她语气果断，“你负责萧逸。我们需要他更...‘好用’。”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不是打架，是控制。尽量让他学会听懂更复杂的指令，至少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能安静，能爆发，也能收回。”她的目光扫过萧白瞬间紧绷的下颌线，补充道，“我知道这很难，但他是我们现在……唯一的‘非常规’武器。”
她又看向正努力把最后一点黄桃罐头汁舔干净的萧逸，语气放缓但依旧坚定，“萧逸，我们去玩一个很危险的游戏，一会要听小白的话，保护好他。好吗？”
萧逸抬起头，沾着糖浆的嘴角让他看起来天真又无辜。他那双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提议。但他似乎精准地感知到了唐语嫣语气中压抑的严肃，以及萧白周身散发出的凝重气息。他用力点了点头，银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假装严肃地往萧白身边靠了靠，像只寻求庇护却又按捺不住好奇的小兽。但它眼睛里闪烁的，分明是跃跃欲试的光。
他好久没见到萧白了，刚一见面就能一起“玩”，这让他很兴奋。保护好白和语嫣，这是它简单的逻辑里最重要的事。唐语嫣郑重其事提到的“危险游戏”，对他而言，充满了未知的惊喜和表现的机会。
“好。”萧白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裹挟着腐臭和绝望，但他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痉挛和心中的万千杂念。唐语嫣是对的，恐慌和厌恶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必须利用手头一切能利用的。他拉起萧逸冰凉而柔韧的手，触感依旧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感，但此刻己顾不上了。“走吧，小兔子，特训开始。”
走廊中的丧尸早己进入地下弥赛亚的血肉宫殿，现在走廊内是空的。
所谓的“训练场”，是走廊尽头一间杂物间。这里相对偏僻，门也还算完好。萧白让唐语嫣在门口留意走廊动静，自己则带着萧逸走了进去。杂物间里弥漫着更浓的消毒水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器械散落一地，墙壁上溅着早己干涸发黑的可疑污渍，揭示了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萧白反手锁上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看着萧逸，那双纯净又非人的红瞳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满是信任和期待。萧白喉结滚动了一下，郑重地开口：“萧逸，听着，我需要你……像之前吃掉那些想伤害唐小姐的东西一样，对付一个。”他指了指窗外，“能做到吗？”
萧逸偏了偏头，似乎在理解“食物”和“游戏”之间的关系。他郑重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软糯的肯定：“嗯，可以。我会保护白和语嫣。”
萧白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这扇窗户对着医院一个偏僻的后巷，此刻也挤满了丧尸，但相对稀疏一些。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包住手，猛地敲击了几下玻璃，发出沉闷的响声。
下方的丧尸群一阵骚动，几只离得近的立刻被吸引，仰起腐烂的脸孔，发出嗬嗬的嘶鸣。它们开始徒劳地撞击着墙壁和楼下加固的窗户。
就是现在。萧白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指了指其中一只不断用头撞击墙面的丧尸，它的动作机械而执着。“萧逸，那个。”
萧逸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肉食动物见到食物的欣喜，如同猎食者锁定目标时的冰冷专注。他走到窗边，甚至不需要萧白再进一步指示。
接下来的一幕，让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的萧白，依旧感到头皮炸裂，冰凉的恐惧如同活物般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扼住了他的呼吸。即使他之前己经从小姐那里听到了萧逸进食的方式，但听说跟见到完全是两码事。
萧逸那一头柔顺的银白色发丝，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变成了无数细微、灵活、闪烁着某种冰冷光泽的活体触须！它们无风自动，如同拥有独立意识的海葵触手，骤然暴长，精准地穿透了窗户打开的小小缝隙。
那些发丝迅捷如电，根本看不清轨迹，只听窗外传来一声极其短暂、像是被瞬间堵住的嗬声。那只被锁定的丧尸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和内脏，原本疯狂撞击的动作戛然而止。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紧紧贴附在迅速消失的骨骼轮廓上，颜色变得灰败如同陈旧的水泥袋。不过一两秒的功夫，一具刚刚还在活动的“尸体”，就变成了一层轻飘飘的、勉强维持人形的空皮囊，软塌塌地堆叠下去，被周围毫无所觉的其他丧尸踩在脚下。
而萧逸的那些发丝，如同饱餐一顿的毒蛇，优雅地缩回，穿过窗户，重新变回那头看似柔软无害的银发，甚至光泽似乎更莹润了些。萧逸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近乎纯粹的满足感，甚至微微歪头，像是在等待表扬。
“呕——！”
萧白所有的心理建设彻底崩塌。他猛地转过身，冲回病房中央，再也忍不住，抱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垃圾桶，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胃里仅存的那点罐头和压缩饼干混着酸水一股脑地涌出，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鼻腔。
他当实验员这么多年，自诩己经见过大风大浪了。解剖过各种实验动物，处理过高度腐败的组织样本，见过葡萄胎、各种恶心的溃疡伤口、甚至记录过实验体同类相食后惨烈的现场…来到银沙湾后，他更是亲手击杀过丧尸，见过地狱般的景象…可是，可是！
现在，这个他亲手捡回来、给他取名、和他同居一室、会蹭着他撒娇的青年，就当着他的面，用他身上的一部分，如此轻描淡写又极致恐怖地“吃”掉了一只丧尸！用他刚刚才揉过的那头银发！
那种视觉和认知上的巨大冲击，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绞在了一起。
这世界真的颠了。
他好希望这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再睁眼他还在实验室做着枯燥但规律的工作，中午和师兄插科打诨地去吃城东那家辣得过瘾的鸡公煲。
找着蹩脚的理由掐着点去接夜班的唐小姐，送她回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朝不保夕，秩序崩塌。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动作有些生涩，带着模仿人类关怀的笨拙。
萧白浑身一僵，呕吐的动作顿住了。他僵硬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萧逸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
萧逸笨拙的拿起手帕一点点擦掉他的眼泪，仔仔细细的擦拭着他的脸，像一位老首饰匠在精心制作他的掐丝花朵。
擦完脸之后萧逸安静的垂手站在萧白身边，诡异的安静，红瞳里翻涌着萧白看不懂的情绪。只有双手，十指不安的搅在一起。
萧白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喉咙的异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意。“做得很好。”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但最终还是坚定地落在了萧逸微凉的发顶上——他确认这里是刚才没有碰到丧尸的那部分头发，触感和之前一样柔顺。“小逸很……厉害。还能继续吗？像刚才那样，但是……要更小心，只针对指定的那个，不要惊动太多。”他试图给出更精确的指令。
萧逸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他用力点了点头，血红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嗯！听白的！”他心中雀跃，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
太好了，白不讨厌它呢。刚才还以为会被推开。
看着他这副样子，萧白平复了一下心情。萧逸救过他，也救过唐小姐，若是没有它，他们早就变得和窗外的丧尸一样了。
这一次，他选择了一个更边缘的落单丧尸。
过程重复。银发如鬼魅般探出，汲取，收回。又是一具皮囊软塌下去。
他注意到，萧逸的动作似乎更快，更精准了。他在学习，在适应这种“指令”。
“很好……”萧白的声音沙哑，“现在……试试能不能只……吸收一部分？让它失去行动能力，但不完全……吃掉？”他提出一个更精细的要求，试图测试萧逸的控制力。
萧逸眨了眨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再次发动时，窗外那只丧尸只是猛地僵住，然后一条手臂和半边肩膀迅速干瘪下去，它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徒劳地挣扎着，却没有立刻变成皮囊。
萧白瞳孔微缩。他真的能做到精细控制！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这种极度挑战萧白神经的“训练”中度过。他不断提出各种指令：安静地解决、同时解决两个靠得极近的、攻击特定部位……萧逸就像一个拥有顶级硬件却缺乏操作手册的武器，在萧白的艰难引导下，一点点展现出惊人且恐怖的能力。他会在“进食”后，主动将发丝缩回，变回人畜无害的样子，然后期待地看着萧白。
萧白的心情从最初的无法接受，慢慢变得麻木，甚至开始欣喜。他在驯化萧逸，也在驯化他自己。
期间，唐语嫣悄悄推开过一次门，看到萧白苍白的脸色和垃圾桶里的污物，以及窗外偶尔倒下的丧尸，她眼中闪过心疼和恐惧，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递进来一瓶水，然后又轻轻关上门，警惕地守着走廊。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白感到精神上的极度疲惫己经超过了生理上的不适。他叫停了训练。窗外那片区域的丧尸己经被清理出了一小块诡异的空白区，虽然很快又被后续的丧尸填补，但证明这种方法是有效的。
“今天就到这里。”萧白的声音疲惫不堪。
萧逸立刻凑过来，像往常一样想蹭蹭他，寻求亲近。
萧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最终没有躲开。他抬起手，机械地揉了揉萧逸的头发——依旧是确认安全的部位。萧逸发出满足的、小猫般的呼噜声，似乎完全沉浸在“一起玩了游戏”和“被表扬了”的快乐里。
“我们回去找唐小姐。”萧白说着，率先向门口走去，不敢再看窗外那堆新添的、空洞的皮囊。
走出处置室，唐语嫣迎上来，目光急切地在他和萧逸之间逡巡。
“怎么样？”她压低声音问。
萧白疲惫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干涩：“……很有用。比想象的……还有用。”他无法详细描述那过程，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和恐怖的回味。
唐语嫣看着他几乎虚脱的样子，明白了什么，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道：“辛苦了。”
回到307病房，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依旧。但此刻，三人的心态己然悄悄改变。绝望仍在，但多了一丝冰冷的、基于绝对力量差异的微弱底气，以及更深重的、关于未来和人性底线的隐忧。
萧逸似乎累了，蜷在一张病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平稳，面容宁静美好得如同天使，完全无法与刚才那恐怖的猎食者联系起来。
萧白和唐语嫣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们有了一个强大的保护伞，但这把伞，本身可能就是最深的阴影。
窗外的活尸之墙依旧沉默地蠕动着，守护着它们沉睡的王，也囚禁着渺小的他们。未来的路仿佛被这血肉之墙彻底堵死，但又似乎……被萧逸那非人的能力，撕开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通往未知方向的缝隙。
只是这缝隙，是生路，还是更深的深渊，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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