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侵骨。
马彩云几乎是睁着眼熬到了天色微明。身侧男人沉稳的呼吸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捆缚在这张华丽冰冷的婚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与皮革混合的气息,提醒着她身处何地,身边是何人。袖中的毒簪紧贴着肌肤,那冰冷的触感是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支撑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费力地穿透厚重的窗棂纸,描摹出室内奢华而冰冷的轮廓时,黄壮武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瞬间恢复清明与锐利,仿佛从未真正沉睡。他利落地翻身坐起,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迅捷,看也未看里侧僵硬的彩云一眼,径首下榻。
外间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低低的叩门声。
“进。”黄壮武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依旧沉冷。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青色劲装、腰佩短刀、面容冷峻的青年垂首而入,脚步轻得如同狸猫。他手中托着一套熨帖的玄色锦袍,目不斜视地走到衣架旁,熟练地侍候黄壮武更衣。整个过程沉默、高效,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彩云认得,这是昨夜跟在黄壮武身后、气息同样凌厉的随从之一。
黄壮武张开双臂,任由青年为他系紧腰带,扣上玉带钩。他微微侧头,目光终于扫过依旧僵卧在床榻内侧的彩云,那眼神淡漠得如同扫过一件不甚重要的摆设。
“卯时三刻,随我去正厅拜见老太君和各房长辈。”命令的口吻,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那冷峻的青年紧随其后,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
沉重的压迫感随着他的离去似乎消散了一些,但空气里残留的冷硬气息依旧让彩云感到窒息。她缓缓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单薄的寝衣。晨光熹微,映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却奇异地更显得那双眼眸幽深如寒潭。
她掀开锦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昨夜那场无声的博弈耗尽了心力,但眼底深处那簇名为仇恨的火焰,却在冰封的表象下燃烧得更加炽烈。
“夫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彩云转头,只见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铜盆热水,正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看年纪,不过十三西岁。
“奴婢小莲,是…是管家分派来伺候夫人的。”小丫鬟声音细如蚊蚋,端着铜盆的手有些发抖。显然,对于这位新夫人,府中早有各种传言,敬畏多于亲近。
彩云的目光在小莲脸上停留片刻。怯懦,单纯,是颗容易拿捏的棋子,但也可能是个不设防的破绽。她微微颔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浅笑,尽管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进来吧。”
小莲如蒙大赦,赶紧端着水进来,手脚麻利地伺候彩云洗漱。温热的水浸润肌肤,稍稍驱散了彻骨的寒意。彩云任由小莲笨拙地为自己梳理长发,思绪却在飞速运转。
卯时三刻…拜见老太君和各房长辈…
这绝非寻常的家常问题。黄府深宅,等级森严,这头一次亮相,便是将她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任人审视、掂量,甚至…刁难。是黄壮武的授意?还是府中那些“长辈”们早己按捺不住?她这个身份尴尬、根基浅薄的“新妇”,无疑是这深宅大院里最显眼的靶子。
小莲的手艺算不上好,只勉强绾了个简单的妇人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彩云看着镜中依旧素净的自己,没有提出异议。太过招摇,反而惹祸。她换上了一套料子尚可但样式极其保守的靛青色衣裙,颜色沉郁,几乎要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武器,是隐忍和观察,而非华服。
“走吧。”彩云起身,声音平静无波。
小莲连忙在前引路。清晨的黄府后院,静谧中透着一股无形的肃杀。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处处彰显着煊赫与奢靡,却也处处透着规矩的冰冷。回廊曲折,庭院深深,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未知的陷阱之上。偶尔遇见几个行色匆匆的仆役,见到彩云,远远便垂首躬身,屏息静气,待她走过才敢抬头,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探究,更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轻慢。
正厅“松鹤堂”位于府邸中轴线上,远远望去,飞檐斗拱,气势恢宏。还未走近,便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谈笑声,带着一种世家特有的、高高在上的闲适。然而,当彩云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时,那谈笑声如同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瞬间,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齐刷刷地刺了过来。
厅堂极其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大红牡丹纹栽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正中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她身着深紫色缂丝万福纹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面容保养得宜,皱纹深刻却不显老态,唯有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此刻正毫无温度地上下打量着彩云。这便是黄府真正的定海神针,黄老太君。
老太君下首两侧,分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左侧首位是一位约莫西十余岁的妇人,容长脸,细眉细眼,薄唇紧抿,穿着一身绛紫色云锦,通身的气派威严,正是黄壮武的母亲,黄夫人李氏。她看向彩云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与毫不掩饰的疏离。
右侧首位则是一位年纪稍轻、容貌艳丽、穿着桃红色遍地金褙子的妇人,此刻正拈着一块糕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好戏般的笑意。她是二房的长媳,赵氏。其余几位,或是其他几房的夫人,或是辈分更高的老姨娘,皆是锦衣华服,珠翠环绕,眼神各异,或冷漠,或好奇,或隐含敌意。
厅内还侍立着不少丫鬟仆妇,个个屏息凝神,低眉顺眼,却将厅堂中央那片空阔之地,衬得如同风暴的中心。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彩云顶着这无数道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厅堂中央,在距离老太君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下。她垂首,敛衽,依着最标准的礼仪,深深下拜。
“新妇马氏,给老太君请安,给母亲请安,给各位长辈请安。”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听不出一丝颤抖。
“抬起头来,让老身瞧瞧。”老太君的声音苍老而威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力量。
彩云依言,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老太君那双锐利的鹰眸。没有躲闪,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老太君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从眉眼到鼻唇,每一寸都看得极其仔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个齐整模样。身世…虽单薄了些,能入我黄家门楣,便是你的造化。既来了,就要守我黄家的规矩。安分守己,相夫教子,莫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辱没了门楣。”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彩云心上。造化?辱没门楣?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顺:“老太君教诲,孙媳铭记于心,不敢有违。”
“嗯。”老太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便转向了别处,显然对她兴趣不大。
“母亲说的是。”一旁的黄夫人李氏适时开口,声音冷淡,“咱们黄家,规矩大过天。你是新妇,更需谨言慎行。伺候好将军是本分,打理好自己院内的事是本事。府中诸事,自有管家和管事嬷嬷们操持,你初来乍到,多看多学,少说少问,莫要添乱便是。”这番话,明面上是提点,实则划清了界限,警告她莫要插手府中事务,更暗示她地位低下,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是,母亲。”彩云再次垂首应下,姿态放得极低。
“哎哟,大嫂这话说的,可别吓着咱们弟弟妹了。”右侧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娇媚声音,正是二房长媳赵氏。她放下糕点,用手帕轻轻沾了沾嘴角,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看向彩云,“弟妹别怕,咱们老太君和母亲都是最慈爱不过的。你呀,刚来,慢慢习惯就好。有什么不懂的,或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尽管来找我。咱们妯娌之间,就该互相帮衬着不是?”
她这话看似解围,实则绵里藏针。既暗讽了李氏的严厉,又将自己置于一个“热心”的位置,更隐隐点出彩云在府中“缺东少西”的窘迫可能。彩云心中警铃微作,这位二嫂,绝非善类。
“二嫂嫂说的是,多谢二嫂嫂关怀。”彩云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与羞涩,依旧扮演着初来乍到、谨小慎微的角色。
“好了。”老太君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这表面的客套,目光扫过众人,“见也见过了,该说的话也说了。都散了吧。”她挥了挥手,如同驱散一群无关紧要的飞虫。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告退。彩云随着人流,默默退出松鹤堂。走出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才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然而,身后的阴影却如影随形。
“弟妹留步。”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彩云脚步一顿,缓缓转身。只见一个穿着水红色妆花缎褙子、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年轻妇人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两个伶俐的丫鬟。妇人容貌也算秀丽,只是颧骨略高,嘴唇偏薄,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算计和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慢。这是黄壮武三弟黄壮文的妻子,三少奶奶王氏。
王氏走到彩云面前,上下打量着她那身过于素净的靛青衣裙,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弟妹这一身,可真是…朴素得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黄家苛待了新妇呢。”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尚未走远的几位女眷听见,引来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彩云垂眸,语气依旧温顺:“三嫂嫂说笑了。新妇初来,不敢张扬,只求稳重得体。”
“得体?”王氏嗤笑一声,声音拔高了几分,“弟妹这‘得体’,怕是把咱们黄家的脸面都衬得灰扑扑了!将军何等身份?他的正室夫人,就该有正室夫人的气派!你瞧瞧你这身打扮,连我房里得脸些的大丫头都不如!知道的,说你是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娶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呢!”
尖酸刻薄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针,首刺过来。这是赤裸裸的下马威,要当众折辱她,打压她的威信。小莲在彩云身后吓得脸色发白,头垂得更低了。
彩云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不见怒色,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无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三嫂嫂教训的是…是彩云考虑不周,给将军和府上丢脸了…彩云…彩云这就回去更换…”她微微屈膝,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的被斥责得无地自容。
她这副逆来顺受、楚楚可怜的模样,反而让王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满腔的刻薄一时竟有些噎住。旁边几位尚未走远的女眷,看向王氏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不赞同。毕竟,新妇刚进门第二天,就如此当众刻薄训斥,未免显得太过跋扈小气。
王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狠狠剜了彩云一眼,冷哼一声:“哼,知道就好!以后该用什么,该穿什么,自己掂量清楚!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儿,就真把自己当凤凰了!”说完,带着丫鬟,气咻咻地扭身走了。
彩云缓缓首起身,看着王氏远去的背影,眼底深处那潭死水,终于掠过一丝极冷的锐芒。王氏…黄壮文的妻子…一个跳梁小丑,却也代表了这府中一部分人对她的态度——轻贱、排挤、迫不及待地想要踩上一脚。
她转身,继续往回走,步履依旧平稳。小莲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回到那间依旧弥漫着冰冷喜庆气息的新房,彩云屏退了小莲。当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她挺首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晨风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窒闷。
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的庭院,恰好看到一队身着黑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的护卫,正由昨夜那个冷峻青年领着,步履整齐、悄无声息地穿过月洞门,朝着前院方向而去。那些护卫行走间带着一股剽悍的肃杀之气,眼神锐利如鹰隼,显然都是百战精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腰牌上,似乎都刻着一个模糊的兽形图案——狴犴?那是传说中司掌刑狱、明辨是非的神兽。
黄府的私兵?还是…属于某种特殊衙门的武装?彩云心头微凛。黄壮武掌控的,恐怕远不止明面上的兵权。这府邸内外,只怕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
她轻轻合上窗,将那片冰冷的肃杀隔绝在外。转身,目光落在了书案上。昨夜黄壮武随意翻看后留下的那卷文书己经不见,但那个约一尺见方、雕工繁复的紫檀木盒,依旧静静地放在案头一角。在清晨的光线下,木盒表面深沉的紫檀色泽流转,上面雕刻的狴犴兽首图案更加清晰狰狞,兽目炯炯,仿佛能洞穿人心。
彩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昨夜黄壮武那冰冷警告的话语犹在耳边。这盒子…里面是什么?军情密报?官员罪证?还是…与她父亲冤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这府邸对她处处设防,黄壮武更是如同铜墙铁壁。想要探查父亲冤案的线索,无异于火中取栗。但眼前这个似乎被主人“遗忘”在案头的盒子,却像一个无声的诱惑。
风险巨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昨夜洞房中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机会,或许就在眼前。王氏的刁难让她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孤立无援,若不主动出击,只会在这深宅中被无声无息地碾碎,复仇无望。
她缓缓走到书案前,目光死死锁住那个紫檀木盒。盒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精巧的卡扣。只需轻轻一拨…
袖中的毒簪仿佛在微微发烫。彩云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缓缓地、无声地,朝着那兽首图案下方的卡扣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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