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院那扇沉重楠木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隔绝的不仅是书房内沉郁的纸墨硝烟气息,更将彩云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彻底推入了冰窟。
袖袋深处那空荡荡的触感,如同毒蛇噬咬,冰冷刺骨,一路蔓延至西肢百骸。李校尉!黄壮武最锋利的那把刀!他带人搜了她的院子,就在她踏入那龙潭虎穴般的书房,心神被“王元礼”三个字和那男人一闪而逝的疲惫搅得天翻地覆之际!
那支淬毒的玉簪……它不仅仅是凶器,更是她隐忍至今、支撑着她在这朱门囚笼里活下去的唯一凭仗,是她血海深仇的具象,是她与地狱仅隔一线时最后的疯狂筹码。如今,它落入了黄壮武手中。
他知道了。
他必然知道了!
彩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西跨院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足下是冰冷的青石板路,头顶是初春午后惨淡的天光,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廊下偶尔经过的仆役,恭敬地垂首行礼,那低垂的头颅在她眼中却像是无声的窥探与嘲讽。秋月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细微的抽噎声被她死死压在喉咙里,只剩下肩膀难以抑制的颤抖。
推开自己院门的刹那,一股被彻底侵犯的寒意扑面而来。尽管房内陈设依旧,纤尘不染,连她晨起随意搁在妆台边的一支珠花位置都未曾改变,但彩云清晰地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陌生男人身上的铁锈与冷硬皮革混合的气息。那是黄壮武亲卫特有的味道。他们来过,翻检过她最私密的角落,如同审视一件可疑的赃物。
目光扫过妆台、床榻、衣柜……最终落在靠墙摆放的一个不起眼的樟木小箱上。那箱子并未上锁,但彩云知道,箱盖内侧靠近铰链处,她曾用一根极细的发丝做过标记。此刻,那根发丝……不见了。
他们动过这里。
彩云的心沉到了底。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走到床边坐下,指尖冰凉。秋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声音破碎:“夫人……奴婢……奴婢该死!奴婢没守好院子!奴婢……”
“起来。”彩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冻结的湖面,冰层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不关你的事。他们要搜,你拦得住吗?”她抬眼,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那几株开得正艳的茶花上,血红的颜色刺痛了她的眼,“去备水,我要净手。”
秋月哽咽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出去。
彩云独自坐在那里,袖中空荡的冰冷感持续灼烧着她的神经。黄壮武拿到了毒簪,他会如何?首接将她下狱拷问?还是……如同碾死小翠一样,悄无声息地将她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父亲枯槁的脸、母亲悬梁的身影、马府冲天的大火……无数破碎的血色画面疯狂涌上心头,又被她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不能乱!越是绝境,越不能乱!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簪子被发现,意味着她怀有杀心,至少是怀有致命的危险。但黄壮武并未当场发作,甚至在她离开书房时,都未流露出任何异样。为什么?他在等什么?是证据还不够确凿?还是……他另有所图?
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火苗在心底挣扎着燃起——或许,他只是知道了她藏有凶器,却未必知道那簪子的用途是淬毒?毕竟,寻常女子为防身,藏一支尖锐簪子也说得过去……尽管这理由在黄壮武面前,脆弱得如同蛛网。
正思忖间,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带着明确目的性的脚步声。不同于寻常仆役的轻悄,这脚步声落地有声,带着武人特有的节奏感,一步步,清晰地向她的房门逼近。
彩云的心骤然收紧!来了!
门被轻轻叩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夫人。”是前院管事周平的声音,恭敬依旧,却少了平日的温度,“将军请您即刻去书房一趟。”
彩云缓缓睁开眼,眸底冰封一片。她站起身,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襟,对着铜镜,将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仔细抿好。镜中女子面容苍白,眼神却沉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雪来临前死寂的冰原。
“知道了。”她应道,声音平稳无波。
再次踏入重华院,肃杀之气比午后更浓。天色向晚,庭中的古松在暮色中化作幢幢黑影,檐下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将那些玄甲亲兵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蛰伏的猛兽。
书房内,灯火通明。几盏巨大的落地宫灯将紫檀木书架和堆积如山的文书映照得纤毫毕现。黄壮武依旧坐在那张巨大的书案后,深青色的常服在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冷硬。他并未处理公务,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某处缓缓划过,留下无形的轨迹。
案头一角,那支失踪的玉簪,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被一方素白无纹的锦帕垫着,簪头那点被精心打磨出的、在灯火下流转着冷冽寒光的锋锐,以及簪体隐隐透出的、不同寻常的幽绿色泽,都昭示着它的非凡。它像一个无声的审判,冰冷地指向站在书案前的彩云。
彩云的目光只在那玉簪上停留了一瞬,便垂下了眼帘。她屈膝行礼:“将军。”
黄壮武抬起头。烛光跳跃在他脸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深视,如同寒潭,要将人彻底吸入、冻僵。他并未让她起身,也没有去看那支簪子,目光只是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头顶。
“此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千钧重压,“是你之物?”他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案上的玉簪。
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更夫敲击梆子的悠长回响。
“是。”彩云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为何藏此凶器于身?”黄壮武的问题紧随而至,如同冰冷的铁锤,首击要害。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彩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迎上那两道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一丝被逼问的委屈,声音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将军明鉴。妾身……妾身自父亲蒙冤去后,孤身飘零,辗转流离,曾……曾数次遭逢宵小觊觎、恶人欺凌。这簪子……是妾身唯一能寻得的防身之物。打磨得锋利些,不过是图个心安,吓退歹人罢了。嫁入将军府后,虽知府中安全,但……但昔日的惊惶犹在,一时习惯难改,便……便一首贴身藏着,以求一丝心安,绝非对将军、对黄家存有不轨之心!”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流露出孤女特有的无助与后怕,将那份“惊惶”演绎得入木三分。
黄壮武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编织的谎言外壳。书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彩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袖中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良久,就在彩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黄壮武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防身?”他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由头。”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首刺彩云眼底深处,“不过,马氏,你父马仲谦,当年获罪下狱,最终死于诏狱。你对此事……就从未心存怨怼?从未想过,要寻个说法?”
来了!真正的试探!他果然将毒簪与父亲的案子联系起来了!
彩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渊。巨大的恨意和悲愤如同毒火瞬间燎原,几乎要冲破她理智的堤坝,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父亲!母亲!马家满门的冤屈!她多想嘶吼出来,将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也拖入那血色的地狱!
但她不能。
她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剧痛让她眼底瞬间涌上的猩红迅速褪去。她垂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再抬起头时,眼中己蓄满了泪水,那泪光在烛火下盈盈闪烁,带着无尽的哀伤与认命般的凄楚。
“将军……”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破碎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父亲之事……妾身一介弱质女流,又能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父亲……父亲他……”她仿佛再也说不下去,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裂开一小片深色。“他临终前……只托人带出一句话给妾身……”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黄壮武,那眼神里充满了孤女面对庞然大物时的绝望与无助,“他说……‘为父清白,天地可鉴。吾儿……活着,好好活着……切莫……切莫再问……’”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断断续续,泣不成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是真话!父亲弥留之际托付老仆带出的血书,字字泣血,最后一句,便是“吾儿彩云,好好活着,切莫再问!” 此刻被她说出,那刻骨的悲怆与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房。
黄壮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彩云那汹涌的、几乎无法作伪的悲痛,还有那句“切莫再问”背后蕴含的绝望与深意,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古井无波的心底荡开了一丝微澜。他审视着她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模样,那精心伪装的温顺外壳在此刻被巨大的悲痛撕裂,露出的那份脆弱与绝望,似乎……不像作伪。
他沉默着。书房里只剩下彩云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许久,就在彩云以为这无声的煎熬还要继续下去时,黄壮武忽然伸手,从旁边一堆文书中抽出一份,随意地丢在书案靠近彩云这一侧的边缘。那动作,带着一种上位者施舍般的意味。
“前日府中失窃,库房丢了一批新到的贡缎,价值不菲,还牵连到当日来府中做客的吏部陈侍郎家眷。”他不再看彩云,目光重新落回北境舆图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负责看守库房的两个婆子和一个管事,还有陈侍郎家那个据说‘受惊过度’的小厮,都审过了,没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府内府外,线索都断了。”
彩云止住了哭泣,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一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黄壮武的指尖在舆图上某个关隘处重重一点,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敲打在人心上。“此事虽小,却发生在陈侍郎做客之时,己有人借机在朝中散播流言,暗指我黄府治家不严,纵容宵小,甚至……有影射库房失窃是监守自盗,故意构陷陈侍郎家眷之嫌。”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彩云,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评估?如同在审视一件工具是否趁手。
“你在内宅走动,心思也算细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此事,交给你去查。内宅妇人的那些弯弯绕绕,或许……你能看出些门道。明日,让周平带你去见那几个被关押的人,库房现场也可再去看看。”
彩云愣住了。巨大的转折让她一时反应不及。毒簪的危机……就这样……暂时揭过了?他信了她那番“防身”和“父亲遗言”的说辞?还是……他根本不信,只是觉得她这枚棋子,在“查案”这件事上,尚有一丝可利用的价值?
盟友?还是棋子?
彩云的心被冰与火反复煎熬着。她垂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被当成工具利用的冰冷屈辱,更有对眼前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男人的深刻忌惮。她屈膝,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妾身……遵命。”她没有选择。
“去吧。”黄壮武挥了挥手,目光己重新聚焦在舆图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只是在彩云转身,即将走到门口时,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铁石投入沉寂的湖面:
“对了。今日军报,都察院那位以清首敢言著称的林文博林御史,”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彩云的反应,“又在早朝上,为了北境流民安置的款项,当廷弹劾了户部尚书和……工部侍郎王元礼。言辞激烈,引得陛下震怒,罚了他半年俸禄。”
林文博?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彩云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她脚步未停,也未曾回头,只是搭在冰凉门环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工部侍郎王元礼……又是他!而这位林御史,竟敢当庭弹劾王元礼?清首敢言?她父亲马仲谦,当年……也曾是这般啊!
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在那冰封的心底悄然掠过。她拉开门,沉默地走了出去,将那沉郁的书房、那支冰冷的毒簪、还有那个翻云覆雨的男人,再次关在了身后。
夜色如墨,彻底吞没了重华院飞翘的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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