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风散蝉声万树秋。
七这个数字在丧葬行里意义非凡,似乎是为了应这个数字,也或许是这个字果真有什么说法。
徐青这一日刚送走一位客人,门口外就传来了熟悉的叩门声。
大白天铺门敞开却要叩门,他不用回头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徐青幽幽一叹,来到门口。
只见门外一黑脸矮胖子,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头磕的那叫一个响亮。
在胖子身后,还有他的婆娘孙儿,甚至还有自个的徒子徒孙。
一大家子人跟着磕头。
老话讲,孝子头,满街留。
意思是不管年纪大小,什么辈分,只要是去报丧,就得给人先磕头。
徐青头一次遇见这么多人来报丧,他这边正准备开腔说话,郭宝林却哇的一声,先扯着嗓子哭喊起来:
“干爹哎!我亲干爹哎!您怎么说走就走了!想当年,您收留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教我说书,教我做人。这恩情我这当儿子、做徒弟的还没报够呢,您老倒好,一蹬腿儿奔了西天,单留我在这儿肝肠寸断没人疼呦!“
“徐叔叔,您是我干爹的莫逆之交,忘年知己,那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关系,干爹没了,您就是我唯一的亲叔叔。“
郭宝林哭的愈发惊天动地:
“叔叔哎您可得认我这个晚辈侄儿,侄儿可就只剩叔叔一个亲人了.哎呦,瞧把我这心口疼的。”
说书这一行,人前喊师父,人后认干爹。
郭宝林倒好,认了干爹,又跑到徐青这,认起了干叔叔,关键还带着一大家子人,还有说书圈的晚辈。
如今再加之这不要脸的一阵嚎,邻里街坊全听见了。
斜对门香烛铺程老板又踮着脚尖,探头探脑的往他这儿瞅。
老板娘寻思,今儿又是闹哪出?昨个儿也没说有节目报单啊!
仵工铺前,徐青愣是被这黑胖子硬控了好一阵。
他超度过那么多尸体,见过的走马灯比郭宝林活十辈子都多,又如何看不出对方的想法?
这黑胖子前来报丧或许是真,但更主要的目的必然是郭东阳生前送给他的原版东阳游记。
他无有子嗣,在外人眼里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只要郭宝林认了他当叔叔,那以后东阳游记迟早不还得回到郭家人手里?
徐青不动声色的让众人起来,眼下别的事都不关紧,最紧要的是安排郭东阳的后事,让对方入土为安。
至于郭宝林心里的那点盘算,,
徐青就是让他们等上十八代,这郭家的子子孙孙也未必能等到他驾鹤西去的那一天。
上一个有这想法的黄老须,现在已经比谁都老实了。
人一老仙家都看不到熬过他的希望,这郭宝林倒是有志气,:
徐青没戳破这一家子的小心思,他依旧如常,照着三十二人杠的规格,给郭东阳出殡下葬。
这一日,晴空万里,红日喷薄。
荣升茶楼院子外边搭着大棚,打着过街牌楼、钟鼓二楼,还有那蓝白纸花搭的彩牌楼,上写三个字,当大事。
这话什么意思?
父母在世时,赡养他们,固然重要,但还算不上是最大的事。只有为父母送终,办理丧事,让他们死后能入土为安,这才是最大的事。
养老送终,莫外如是。
郭东阳以茶楼为家,也没个寿终正寝’可以停灵的正厅,再加之他是个说书人,是抛头露面,颇受人们喜爱的一个人物。
徐青照着丧礼白事书一推,得!只能按街边搭棚停灵的路数来给老郭操办后事了。
早上巳时整,出堂发引,先放三声铁炮,请来了文官点主、武将祭门。
而后由杠夫二十四名,将灵枢请出门外,杠夫清一色的红缨帽、绿架衣。
一个个剃了头,提前洗澡除尽了尘垢,脚上齐踩着大靴子,全穿套裤,三十二人杠连换三班合共九十六人,摆开一字长蛇足有二里地!
一群人浩浩荡荡,乌乌泱泱,沿途是各种铭旌幡旗,纸人纸马,那白事纸钱就跟家里开了钱庄似的,不要命的洒。
上回这么大阵仗的还是临江县的仵作王陵远。
可津门府城的人没见过啊!
众人一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贵人驾崩’了。
郭宝林伤心的同时,也暗自咋舌。
他这徐叔叔可真舍得下本儿,可见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主!
他可得哄好了,指不定自己以后
啊吓吓吓!他还等着继承原版东阳游记呢,哪能走在叔叔前边?那多没眼力见!
市井俗人心里头就那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来回绕,跟小鸡肠子似的。
徐青浑不在意,给老故人埋到无咎坡的专属坟园子里,让王陵远有个伴,不至于寂寞后,他便又恢复了往日收尸出殡的平静日子。
不过日子平静归平静,他可还记着白云洞里的事。
“十一年零两个月,还有大半年
,徐青再次施展地字部奇门遁甲,虽说云梦山之行已经迫在眉睫,但他却不会因为这事,就耽搁了自己的丧门事业。
那不是他偷懒的理由!
七月中旬,水门桥别院里。
一名黑裙女童正在院里和一个身穿小袄的丫头踢键子。
那键子上的羽毛色泽金黄,便是老顽主也很难淘来这等物件。
两女童身影飞快,而那键子则好似贼星流,来回冲撞,肉眼难以捕捉。
一旁,绿荫如盖的阴槐树下,女鬼绣娘正舞动水袖,给树下的中年人哼唱新曲儿。
徐青则躺靠在藤椅上,短暂的感受着眼前的清闲。
今日宜嫁娶、访友;忌入殓、安葬。
这年头的人每逢红白大事,都会择选吉日良辰,照着黄历办事。
而象今日这般忌讳安葬动土的日子,便是丧门最清闲的时候。
然而,正当徐青享受片刻闲遐之时,他却忽然感应到仵工铺来了客人。
猫仙堂总堂堂单就设在仵工铺,那里被仙堂法界笼罩,凡是进入仙堂范围者,身为掌教的徐青皆会感应得到。
“啧,大喜的日子,不去吃席访友,跑来我铺子里做甚?”
徐青没奈何,生意上门总不能不搭理。
一僵一猫早已形成默契,在感知到仵工铺异常后,陪莳月玩耍的玄玉便跟着他一块儿回了井下街。
此时,门可罗雀的仵工铺前来了不少人。
徐青打眼一瞧,领头的不仅有身上绣孔雀的绣衣中郎,还有身上绣锦鸡的绣衣都尉,在两人身后,尚且有二百来号绣衣使者跟随。
这架势,比王梁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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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徐青嫌弃这些锦衣缇骑影响他生意的事传了出去,这回他们倒是选了个不眈误件工铺做生意的日子,专门造访。
徐青领着一黑猫,晃晃悠悠的来到近前。
这次非但没有缇骑阻拦,甚至眼前的锦衣缇骑还让开了道路,作夹道欢迎状。
徐青眉头一挑,穿过人群,就见到纸扎铺门前,李铁柱正在和两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官人交谈。
两人一个相貌清癯,面带风霜,应是常年奔波劳累,有些疲态,但那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似是能够照透人心。
另一人蓄有短须,相貌与前者有七分仿佛,但却更显大臣之体,便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自有一股威仪气度透出,当真是渊渟峙岳。
徐青虽然早已知晓两人身份,但此时相见,却依然有些感慨。
“徐兄!”
见到徐青,吴志远、吴文才眼前一亮,急忙上前拱手。
徐青微微一笑,同样拱手道:“不敢称兄,两位大人如今可是大晏天下的股肱重臣,我一介穷酸秀才,怎敢和两位大人称兄道弟?”
闻听此言,吴志远脸色腾的一片臊红,他急声道:
“恩兄此言,真乃诛心之论!当年若非恩兄援手,我兄弟二人早做了江底沉尸,又岂会有今日之景?徐兄切勿再提甚么官民尊卑,我从来都将徐兄当做兄弟!”
吴文才亦脸色羞红道:“兄长所言极是,恩兄以后切勿再说这等言语,不然我兄弟二人真就羞于见人,便是这官..也断没脸做了!”
徐青看到两人如此模样,心里顿觉欣慰。
世上之人多见富贵忘贫贱,得权势而移故交。
然而眼前吴家兄弟,虽居于庙堂之高,厚禄加身,却依旧执礼如初,只是这一点就已经难能可贵。
将两人迎入纸扎铺,吴志远看着铺子里熟悉的景象,真就和一二十年前一样,未有寸变。
“志远,文才,你二人可得好好说说这些年的见闻,也好让我拓一拓眼界
吴志远苦笑摇头道:“我兄弟二人这些年所历变故怕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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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兄弟触景伤情,只是过往也没个吐诉的人,如今见了徐青,自是倒豆子般,说了个通透。
“我在丹墀县任县尊时,陛下曾遣人送给我一封信件,欲要让我舍弃治所,前去北疆辅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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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才笑道:“陛下在信上说兄长和徐兄已然投奔北疆,我深信不疑,只是彼时我心念治所百姓,未能抽身前去。
一旁吴志远失笑摇头:“此事说来也是陛下故意为之,我记得文才直到回京述职,与我相见,他才得知陛下在我的信件里,也写了他和徐兄已经投奔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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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啧了一声,开口道:“那倒是巧了,我也收到了北疆寄来的信件,上面写的则是你和文才都被他招收麾下,欲要让我也过去共谋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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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此事?”
吴家两兄弟面面相觑,不过随即两人便释然了,这确实象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几人闲聊间,曾为玄玉取过青卿’道号的吴志远,忽然看向铺中的黑猫。
“这猫莫不是十年前的卿娘娘?若是如此,此猫可当得起寿星二字。”
徐青微微一笑,随口言道:“这猫乃是青卿娘娘的后代,说起来已经是儿孙辈了!”
吴志远又是一阵唏嘘。
徐青趁机问道:“你父亲现在可好?”
“父亲已经年近七旬,如今却是在京城颐养天年。”
吴文才也笑道:“叔父现在整日里除了带着孙儿玩耍外,最想念的还是井下街这处铺面,还有和徐兄一起做白事生意的那些年。”
吴志远同样叹道:“故土难离,父亲经营了大半辈子纸扎铺,又怎能轻易放得下?说起来父亲还说过一句玩笑话,说是以后一定要请徐兄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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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见两人面色不对,主动转移话题道:“你二人离开津门时,都已成家,如今想必侄儿女也已经长大了吧?”
吴才忍俊不禁道:“何成,志远家的孩成婚早,如今孙都已经两岁了!”
“徐兄难道还没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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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无言以对。
这人类怎么比猫下崽都快,,这才几年不见,吴耀兴可就当上了曾祖。
“为丈夫者,当成家业,徐兄已经年过不惑,便是不成家,以后难道也要在这井下街继续经营铺子不成?”
徐青眉头一挑,看向两人。
如今的吴家兄弟早已今非昔比。
吴志远当初收到朱怀安的信件,得知他和吴文才已经投奔后,未做思索,便果断收拾家当,去了北疆。
从那以后,吴志远一路辅佐君王,直至成就大业!
如今的吴志远已然得封文成公,领尚书仆射,决策中枢。
吴文才则因治理地方使靖州安稳,前后做过靖州安抚使、岭南经略使,回京述职后领参知政事一职,封靖诚伯,分掌机要。
徐青明白这里面的分量。
在大晏百姓眼里,吴家兄弟同朝为官,且均居高位要职,可谓是一门双杰!
而今,两人却忽然问起他以后的打算
徐青不由想起王梁奉朱怀安口谕,来请他出山’的事。
“你莫不是也奉了陛下的谕,要来请我出仕为官?”
吴文才赞道:“徐兄报眼如炬,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徐兄。”
吴志远搭腔道:“陛下十分想念徐兄,也时常说起当年和我,文才,还有徐兄一同在津上把酒言欢主日子,”,徐青摆手道:“今时不同往日,君是君,臣是臣,岂能如昨日?你二人也莫相劝,非是我不答应,实是无才无德,无法胜任。“
“再者,你二人都有功名功绩在身,我一个丧葬铺的白事先生,除了出殡送葬再无所长,我去京城做哪门子官?
“国朝新亢,正是一路昂扬之时,我一个做丧葬行主,跑去朝堂为官,于礼也不合。”
眼看徐青拒绝主果断,吴家兄弟对视一眼,默契主不再谈论此事。
若是旁人,他们一定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论如何也要完成陛下嘱托。
但徐青不同,三人除了陛下这层关系外,还有私交在,两兄弟一早就明白徐青主志向。
而今,他们也不过是借着陛下主谕旨,行会面重逢之举。
吴家兄弟逗留一日后,第二日便回返了京城。
徐青则依旧过着有猫有狐,有鬼有尸体主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吴家兄弟返京不过十日,他主铺子里便个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年约四十许,头戴一顶逍遥巾,青丝紧束,纤毫不乱。
身上则是一袭都青素缎袍,咸看象是一位富家翁,细则异。
这人虽是布衣之相,但身仞却挺如松,气度更是雍容自若,不是人臣,便是君主。
徐青深吸一口气,若说他百年卧最不想见到的人,恐怕就是眼前这个中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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