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熄火后的余温在密闭空间里迅速散尽。凌御琛推开车门，皮鞋踩上水泥地面的一瞬，那股混杂着粉尘、塑料和汗水的浓烈气味迎面撞来，粘稠，微酸。与他办公室里精心调配的雪松冷香、专属座驾里的乌木气息，隔着无数个无法逾越的阶级年轮。他习惯了的领域是洁净无菌的真空，而这里，尘埃在昏黄灯光下跳跃，每一个分子都浸透着凡俗的生息。
脚步顿了顿，一丝异样掠过眼底。他单手搭着车门，目光投向那半开着、如同某种不知名生物之口的卷帘门内。里面人影晃动，间或有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粗声吆喝传来：“…三号楼张老板西桶！利索点搬！”
他反手关上车门。沉闷的“嘭”声在这条混杂着小摊贩叫卖声、电动车喇叭声的市井小街上并不突出，却精准地吸引了几个刚从旁边杂货店里买烟出来的混混的视线。那一身熨烫得找不到一丝褶皱的顶级西装，腕上折射着冷芒的限量款手表，与这弥漫着铁锈和油烟气息的背景格格不入，散发着强烈的、昂贵又疏离的“入侵者”信号。
几道探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甚至戏谑的目光戳在他背上，赤裸裸地丈量着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凌御琛置若罔闻。习惯了被聚光灯聚焦，也习惯了被当作标本打量。他微微抬手，指节松了松领带结——一个与周遭环境极其违和的、透着倜傥矜贵的动作。随即，他迈步，径首走向那间光线浑浊的“便民送水站”。
弯腰走进半开的卷帘门，一股更混杂、更浓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霉味、旧轮胎、劣质油墨标签……还有一股奇异的味道突兀地挤进鼻腔——是橘子皮的清甜。在这浑浊的空气里像一束破土的光。
目光锐利地扫过堆满桶装水的逼仄空间。几个穿着同样浅蓝工装的男人正扛着水桶往门口的三轮车上码，汗水浸透了后心。靠近最里面墙边，那个叫安晴的女孩正费力地搬起一桶水，试图放到面前稍高一些的货架上。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如碎钻。嘴里却还不停地对一个梳着油光发亮背头、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解释：“……王叔我真不是躲懒，西区那老小区没电梯，六楼王奶奶家腿脚不好，光她家一单我就爬了两趟……”
被称作王叔的男人叼着烟，斜睨着她，拉长调子哼哼：“小姑娘，账不是这么算的！讲好了一天一百二，按趟收费，西区老破小你一单要摸多久？耽误多少趟数？这大热天的，大家伙都争分夺秒……”
凌御琛的出现，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块。
仓库里的交谈声、争执声戛然而止。扛水的男人动作顿住，错愕地看着这位“天外来客”。王站长夹着烟的手指僵在半空，烟灰簌簌落在油腻腻的廉价条纹T恤上，都没察觉。他那双小眼睛使劲眨了眨，上下打量凌御琛的每一处细节，从光洁的鞋面到考究的袖扣，难以置信的神情凝固在脸上。
只有安晴。
她刚把水桶放稳，踮着的脚尖落下，微微喘着气转过身。额头还有蹭到的水桶外包装上的浮灰，脸蛋因为用力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当她看到站在门口光影分界处的凌御琛时，眼中掠过短暂的茫然，随后便是一丝不掺杂质的惊喜，像小兽意外发现了闯入丛林的稀客。
“哎？是你？” 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带着讶异穿透浑浊的空气。她嘴角扬起一点，那笑容比在凌氏集团大楼前纯粹示人的更真实些，像初绽的雏菊瓣，“早上在景澜苑那边送水，就看到一辆挺帅的黑车……是您问过路吧？”
凌御琛微微点头，目光在她沾了灰的额角停留一瞬。那个位置，他刚刚在凌氏集团顶楼看得分明。“景澜苑？” 他低沉地重复，音色在这片嘈杂中自带沉静气场，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她的记忆线头，“是我。方向感不太好。” 语气平静，找的借口近乎拙劣。
王站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赶紧掐灭了烟头，那点世故圆滑立刻堆了满脸，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腰也下意识弯了弯：“这位…呃，先生？您…您是需要送水服务？公司还是家里？” 他目光忍不住又瞟向门口那辆价值连城的豪车。
“嗯，” 凌御琛的目光从安晴脸上移开，扫过堆积如山的水桶，语速平稳，“了解一点。公司有员工福利用水需求。” 他的眼神自然地落在安晴身上，“具体…安小姐方便介绍？” 叫出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周围工友再次惊讶地将目光投向安晴，而她却浑然不觉这称呼背后的深意。
安晴愣了愣，随即露出更明显的笑容，眼中闪着光，像是被点了名回答问题的学生：“好啊！您坐！” 她像只灵活的小鹿，快速踢开旁边散落的一捆塑料扎带，用袖子擦了擦旁边唯一一张掉漆折叠椅的斑驳椅面——尽管那作用微乎其微。“王叔，我来跟这位先生说吧！” 她主动请缨，清脆的声音充满活力。
王站长连连点头，识趣地退开几步，依旧赔着笑：“您聊！您聊！晴丫头最熟业务！”
没有多余寒暄。安晴拖过旁边一个倒扣的方形空水桶，毫不在意地坐了上去，仰着脸，开始像报菜名一样数落：“我们这牌子多着呢！便宜的，像这‘康之源’，一桶十五，量大管饱；要再好点，‘清润达’，十八，水质软一点；讲究口感的，有‘天谷泉’，二十五一桶，说是弱碱山泉；还有‘臻品蓝月’，三十五，走高端路线，包装看着就贵！” 每说一种，就指着不同水桶上的标签，手指干净，指甲剪得短短的，透着天然的利落。
凌御琛在她拉过水桶坐下时，目光掠过那粗陋的“凳子”和她臀下压扁的蓝色塑料桶身。他没坐那唯一一把椅子，只是站着。昂贵的西装裤管距离那些浮尘只有几寸之遥。他专注地听着，眼神大部分时候落在她那张被汗水蒸腾得愈发显得生动的脸上。
“您公司多少人呀？每天消耗量大概多少？办公饮水机还是烧水壶？有没领导要特别喝好点的？” 她的问题首接而务实，带着市井小店特有的精打细算味道。
“初步…几百人吧。” 凌御琛给出一个模糊但庞大的数字，目光落在她额角被汗粘得更明显的灰尘上，“水质优先。哪种…像你平常送，比较推荐的？总裁隐爱：甜水小娇妻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总裁隐爱：甜水小娇妻最新章节随便看！” 问题里悄然植入了一个指向她的诱饵。
“我？” 安晴睁大眼睛，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这问题问到我头上了”的羞赧，“我呀…我就觉得‘天谷泉’还不错！有点回甘！当然…‘臻品蓝月’是真好喝，就是太贵了……” 她吐了吐舌头，带着点对“奢侈”的敬畏，随后又认真补充，“不过您那儿几百号人呢，选‘清润达’就挺好，性价比高！喝惯了都一个样！”
这时，里面一个小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个矮个子男人抱着一堆空水桶走出来，猛地看见凌御琛这尊“大佛”，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空桶哗啦一声全掉在地上，在寂静下来的仓库里声音异常刺耳。
“对…对不起王叔！” 矮个子男人慌忙弯腰去捡，眼神慌乱地瞟着凌御琛。
这小小插曲打破了瞬间的凝固。安晴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像看着家里冒失的小弟，随即站起来：“阿强哥吓死个人！我来帮你！” 她动作麻利地蹲下帮忙收拾，那件宽大的工装后背上，“凌氏集团——业务专用”几个被洗得有些模糊的印刷字格外醒目。
凌御琛的目光在那几个字上停顿了足足三秒。一种荒诞又奇异的感觉在胸腔蔓延。她穿着印有他产业标识的工装，在这个角落挥洒汗水，而他穿着价值不菲的行头，站在这里…听一个送水女孩讨论他公司该选什么价位的桶装水。世界在此刻折叠。
混乱很快平息。安晴拍拍手上的灰，又坐回那个蓝色倒扣水桶上。
凌御琛看着她蹲下站起时露出的纤细一截脚踝，目光抬起，声音低沉依旧，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就按你推荐的，‘天谷泉’。公司员工福利升级。” 不是她提议的性价比最高的“清润达”，而是她随口说自己觉得还不错的那个。“留个联系方式。后续…具体数量再对接。”
安晴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惊讶的光亮，像是意外捡到了好东西：“真的？选‘天谷泉’？好！” 她立刻站起来，在贴满密密麻麻送货单的墙壁上扫了一眼，精准地撕下一小片空白纸头——那是一张废弃发票的背面。她又在旁边堆杂物的桌上翻找出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甩了甩，在粗糙的纸片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那字迹不算好看，却工整认真。
“安晴。” 她递过纸条，指尖沾着一点笔墨和灰，小小的纸片脆弱地躺在凌御琛面前。
他接过，并未立刻收起。粗糙纸片的边缘摩擦着指腹，如同她存在的质感，粗砺又真实。他垂眸看了一眼那串数字，又抬眼望向她：“安晴。” 声音将这个名字在齿间清晰滚过一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点了点头，简洁地回应，“凌御琛。”
周围几个悄悄竖着耳朵听的工友这下忍不住低低抽了口气。这个名字带来的冲击，显然远远超过门口那辆豪车。
王站长张着嘴，烟灰彻底在胸口堆成了灰烬。他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嘴唇无声开合了几下。
只有安晴，眼底清澈依旧，似乎对这个名字蕴含的滔天权柄毫无概念。那丝初见的、毫无杂质的好奇光芒重新在她眼中燃起：“凌先生？” 她歪了歪头，马尾辫扫过肩颈，那动作带着天然的探索欲，“那我怎么把水给您送过去？送哪儿呢？”
王站长终于回过神，猛冲上来抢答，声音激动得发颤：“凌总！凌总您放心！地址您留给我！我们这一定安排最好的车！专人！准时准点送到集团总部楼下！安晴！以后就安晴负责对接您这单！” 他几乎是推着安晴往前一步。
安晴被王站长推得趔趄了一下，懵懵懂懂，像只被突然推向聚光灯的小鹿，但很快就站稳了，脸上还带着点疑惑被推开的茫然。
凌御琛却不动声色地微微退开一步，避开了王站长那股过于热切靠近的浊气。他目光越过王站长的肩膀，落回到安晴脸上，平静无波：“不用特殊。号码，” 他扬了扬手中那张纸片，“足够了。具体…她会通知我。” “她”字落地，指向清晰无疑。
王站长脸上的堆笑凝固了一瞬，讪讪地应着“是、是”，不敢再多言。
仓库里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扛水的男人们也忘了动作，目光在安晴和凌御琛之间惊疑地来回逡巡。灰尘飘浮的轨迹都变得清晰。
凌御琛将那载有号码和名字的小纸片仔细折好，放入西装内袋，贴近心口的位置。动作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安晴身后那张靠墙的、布满油渍的小方桌。桌角放着一本书。书名被一本倒扣着的旧杂志遮了大半，只露出两个字：“高数”。旁边还有几张写满数字演算的草稿纸，圆珠笔歪在旁边。
一个扛着沉重水桶爬楼的送水工……学高数？
极细微的波澜在他深邃的眼底荡开，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缓，也更沉，隐没在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
“走了。” 他没有再看那张桌子，目光重新落回安晴脸上，微微颔首，算作告别。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高大身影弯腰穿过半开的卷帘门，走进街对面停靠的黑色轿车，如同沉入无边的暗影。车子无声启动，很快汇入远处城市的灯河，消失不见。
小仓库里骤然一松。
王站长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长吁一口气，再看向安晴时，眼神复杂无比，混杂着敬畏、探究和一丝掩饰不住的谄媚：“晴丫头啊…你这可是走了…走了大运道了！”
安晴却像没听见王站长的咋呼。她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工装下摆一角。那个名字——凌御琛——在她舌尖无声翻滚了一圈，莫名地有些发烫，带着一种未知的重量，轻轻撞击着心口。
而送水站马路对面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辆熄了火的灰色轿车内，一双眼睛隔着墨镜，锐利如鹰隼，全程死死盯着那扇半开的卷帘门。副驾驶上放着一台小巧却精密的相机，镜头恰好捕捉到凌御琛弯身上车前的最后侧影。持相机的手修长稳定，骨节却隐隐泛着白。
一声轻蔑至极的哼笑从驾驶座飘了出来。
“有意思……真他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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