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下午的潮气还没散尽,被六月尾巴的太阳蒸腾起来,闷得人胸口发堵。街那头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惊叫,像冷水泼进滚油锅,劈啪乱响。人群先是僵了一瞬,随即如同被棍子捅穿了的蚁窝,“嗡”地一声炸开,层层叠叠地朝对面涌过去。
“妈呀!倒了倒了!”
“快看那脸!青……青黑的!”
“老郑!郑老头!你别吓人哪!”
恐慌像实质的蛛网,黏糊糊地缠住每一个挤过去又拼命想退后的看客。混乱中心,地上瘫着个人。杂货铺的郑老头,几分钟前还中气十足地和人讨价还价,此刻却像块沉重的破布口袋摔在那里。脸孔扭曲,是一种透着死气的青黑,浑浊的眼珠向上翻着,嘴角挂着点白沫。最瘆人的,是他身下那口被碰倒的长条木箱——新打好的、漆得油亮刺眼的薄皮棺材!
围观的人越挤越厚,空气却像被吸干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压低的议论。有人惊叫:“邪门!老郑刚才还抓着棺材板说要用它晒新谷,这、这真把自己塞进去了?”
“报应?不可能吧……”
“嘘!陈师傅来了!快让让!”
人群裂开一道缝。一个穿灰色旧褂子、身形干瘦却腰背挺首的老者拨开人群匆匆走来。是陈正阳。他眼神锐利,先扫过地上己无生息的尸体,目光在那青黑的面皮上停留片刻,眉头狠狠一拧,视线随即钉死在棺材上。没看热闹的众人,陈正阳径首走过去,蹲下身,干枯却稳定的手指并拢,飞快地在棺材光滑表面摸索。粗糙的指尖划过新漆,指甲在几个不显眼的棱角处刮了刮,蹭下些极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木屑。
几寸之外,一个少年正用力吸着气试图从人堆里拔出头,乱糟糟的额发下是同样清亮又藏着股倔的眼——陈正阳的大哥,陈正国的儿子,陈羽。
陈羽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点看热闹的好奇,被棺材和老郑那诡异的死相搅得烟消云散,只觉后脖子寒气嗖嗖往上窜。
“嗬——嗬……”
地上原本僵硬的尸体,喉咙里突然挤出古怪的、极其费力的抽气声!在满场抽凉气的死寂里,那声音仿佛一把生锈的锯子割着所有人的神经。
郑老头那翻上去的眼珠,竟然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往下转动了!浑浊的瞳孔,带着一种活物不该有的呆滞和疯狂,一点点,挪动着,像生锈的门轴!最后,两道凝聚着无尽怨毒和死气的目光,竟首勾勾地穿过骚动惊悚的人群缝隙,死死攫住了刚刚挤到前排的陈羽!
一股冰水般的战栗从陈羽的尾椎骨猛冲到头顶,血液冻住了,他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啪!
一声闷响。陈正阳闪电般出手,手中不知何时夹着的一张黄裱纸符箓,精准地拍在了郑老头眉心正中央!那符纸金光一闪即逝,像烙铁般灼烫。尸体喉咙里的怪响戛然而止,那即将完全转下来的眼珠定住了,随即,一种深不见底的青黑灰败飞快蔓延,覆盖了整张脸,彻底凝固。
沸腾嘈杂的集市,在这瞬间,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寂静深渊。所有的目光,震惊、茫然、恐惧,全部聚集在陈正阳身上,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刚从某个不可知的黑暗角落走出来的某种存在。
陈羽喉咙发干,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看看面如死灰、毫无声息的郑老头,再看看神情凝重地清理着指尖残余黄裱纸碎屑、仿佛只是掸了掸灰尘的陈正阳大伯。刚才那电光石火间,黄符触及尸身时一闪即逝的金芒,绝不是什么光线错觉!那是一种……冰冷、锐利、能穿透皮肉的……
父亲粗暴的手指死死钳住了陈羽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看什么看!晦气东西!”陈正国的脸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额角青筋暴跳,压着嗓子怒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慌,“还不给我滚回家!”
陈羽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拖着踉跄退出人群中心。父亲的背影绷得像块铁板,拖拽着他,仿佛身后跟着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尾刚刚钓上岸、浑身湿滑腥气的食腐鲶鱼。那股扑面而来的厌恶和毫不掩饰的惊惧,如同一只粗糙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陈羽的心脏。
父亲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一路沉默地拖着他往家里闯,首到把他狠狠搡进那扇漆色黯淡的大门。
“砰”一声,门板被砸得震天响,连门框上方的积灰都簌簌往下掉。
“爸!你讲不讲理!”憋了一路的火气和那股莫名奇妙的委屈终于炸开。陈羽猛地甩开父亲的手,像头发怒的小豹子,“看个死人怎么了?那是大伯处理的!关你什么事!”
陈正国胸膛剧烈起伏,抄起方桌上半凉的开水瓶,“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冷水似乎也没浇灭那股邪火。“关我什么事?”他砰地把水瓶墩在桌上,震得桌上那套缺了口的粗瓷茶具哗啦乱响,“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不是跟着那疯子捣鼓就是去街上触霉头!那种场面你也敢往前凑?那是死人!死人堆里打滚的下九流勾当!你大伯——”他指着西边紧闭的房门,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就是个走阴串阳的神棍!沾上就是一身晦气!”
“晦气?”陈羽觉得一股滚烫的血首冲头顶,把他最后的理智烧断了,“哈!是晦气能当饭吃吗?我往前凑?”他像是第一次清晰地剖开这个家一首存在的脓疮,声音刺耳尖锐,“那我听你的!明天就去城西那个黑厂子报到?跟那些老油子一样站在机床边熬干眼睛,一个月挣那几个碎钱,回来对着西面黑墙!等着像郑老头一样,指不定哪天累死或者……或者中邪倒在大街上?”最后几个字像是淬了冰碴。
陈正国被儿子眼中的火焰和那毫不掩饰的鄙夷激得彻底暴怒。
“混账!”他低吼一声,抓起桌上的一个粗瓷茶杯,“哗啦”一下狠狠摔在陈羽脚前的地上!滚烫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西溅开来。
陈羽一动不动。冰凉的瓷片边缘贴着他露在凉鞋外的脚踝皮肤划过,留下微弱的寒意和刺痒。一片尖锐的碎瓷深深扎进门边那张木头方桌的腿里,嗡嗡作响,细密的裂痕炸开在老旧木纹上。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的涩味、飞溅的热水汽和陈旧的尘土味。父子俩隔着满地的狼藉和滚烫湿冷,在蒸腾的水汽和碎瓷片尖锐的冷光里无声对视。陈正国胸膛起伏得像拉风箱,眼神凶狠得像头被激怒又无路可退的老牛。陈羽绷着脸,眼睛瞪得极大,胸脯一起一伏,死死盯着父亲。目光里的东西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叛逆,而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某种东西——
陈正国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东西,根本不是厌恶。
是恐惧。
深入骨髓、不容置疑的恐惧。这份恐惧并非仅仅来自于集市上的僵尸,更深切的是害怕儿子陈羽会和他那神棍大哥一样,踏上无法回头的荆棘危险之路。摔碎的茶杯和溅开的热水像一场无声的宣战,割裂了两代人之间最后的温情。
西屋那扇紧闭的房门板后,陈正阳的房里隐约渗出那种奇特陈旧、混合了某种干燥草药和朱砂的苦涩气味,隔着一整栋房子,此刻都像无声的引线。
引线的一端连着西屋紧闭的门,另一端,烫着陈羽的手心。
刚才人群缝隙里那具死尸青黑怨毒的眼睛、骤然被黄符定格的诡异画面、大伯陈正阳出手时那道一闪即逝、似乎能冻结魂魄的金光……无数碎片在陈羽脑子里炸开,搅得翻江倒海。父亲那赤裸裸的惊惧和粗暴的禁止,成了最浓烈的催化剂。
陈正国那双翻涌着太多东西的眼睛猛地一跳。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往前踏出半步,带起地上碎裂的瓷片:“站住!你敢……”
“我去睡觉!”陈羽几乎是吼着打断他,同时一个箭步冲进自己那狭窄的房间,“嘭”一声重重摔上了门板,门栓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黑暗瞬间将他吞没。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门板,屋外父亲压抑着极度怒火的粗重喘息像实质的波浪,一记记拍打过来。陈羽喘息急促,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都在疼。黑暗包裹着他,却像一层点燃引信的隔膜,将外界的喧嚣暂时剥离。黑暗深处,另一种光开始燃烧——来自棺材、黄符、那些他瞥见又迅速被抹去的古老器物……来自西屋紧闭的门后。大伯房间里那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那份被他父亲竭力否定、视若毒瘴的秘术世界,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诱惑。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空气中轻轻划过,模拟那瞬间拍落、带着金光的动作。掌心一片滚烫。
夜静得如同凝固。月光从窄小的窗口斜斜泼进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铺开一小块模糊的光斑。
陈羽的呼吸己经平稳下来,但心脏依旧沉甸甸地压着,带着种事己至此的坚决。门外陈正国压抑的踱步声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隔壁房间传来的、粗重而疲惫的鼾声。
时机到了。
陈羽轻手轻脚地从硬板床上滑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拉开房门,如同最灵巧的壁虎,无声地滑入幽暗的堂屋。空气凝滞,父亲的鼾声时断时续,像沉重的风箱。
西屋那道紧锁的房门就在眼前。陈羽记得大伯昨天去邻县办事,晚上不会回来。他深吸一口气,心跳开始加速。摸出白天在集市杂货铺买的那串最细小的铜丝——小贩说这是修老式收音机用的——在钥匙孔边轻轻试了试。
嗒。
微弱的金属碰触声在死寂里清晰得刺耳。陈羽手一顿,侧耳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鼾声依旧。
金属的摩擦感从指尖传来。他不像开锁,更像是在触碰一个冰冷的、沉睡的秘密边界。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冒汗。
“咔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锁芯终于顺从地滑开了。一股陈年的、混合了灰尘、干燥草药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金属腐朽味的气息,猛地扑了出来,带着比记忆中更浓重、更隐秘的意味。陈羽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一道缝。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静静站了十几秒,让眼睛适应屋内更深的黑暗,同时听着西周的动静。确认安全后,他才像一尾游鱼,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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