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庄外的寒风似乎被营盘内外的喧嚣与肃杀冻结了，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割肉。朝廷的钦差勘验使团，就在这肃杀与忙碌交织的气氛中，如同闯入狼群的羔羊，抵达了。
使团规格颇高，以兵部左侍郎郑三俊为正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周瑞樟为副使，随行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烈及数十名精悍缇骑，更有户部、工部随员若干。队伍浩浩荡荡，旌旗仪仗鲜明，在这刚经历血火洗礼的边地营寨前，显得格外扎眼，也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审视。
郑三俊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身着绯红孔雀补子官袍，坐在临时搭建的、铺着厚厚锦垫的暖轿中，眉头微蹙地打量着营寨外那片巨大而诡异的“血色平原”——数万斤冻得如同暗红色岩石般的马肉，在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生石灰的味道，即使隔着轿帘也首冲鼻端。远处，巨大的埋尸坑正被冻土掩埋，形成几座沉默的新冢。这一切，都让这位久居京华、养尊处优的兵部堂官感到强烈的不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粗鄙！血腥！有伤风化！”郑三俊用一方素白丝帕掩住口鼻，低声对旁边骑马的周瑞樟抱怨，“这林风，果然如奏疏所言，是个不通文墨、只知杀伐的莽夫！如此暴殄天物，不知收敛戾气，岂是为将之道？”
周瑞樟倒是沉稳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营寨防御：加宽加深、部分引水结冰的壕沟，加高并明显加固、增设了铳眼和土台的寨墙，以及土墙上那些虽面带疲惫却眼神锐利、身姿挺拔、手中火铳形制奇特的哨兵。他低声道：“郑大人，观其营寨防御，沟深墙固，章法森严，士卒精气神足，非寻常军伍可比。那奏疏……或许粗陋，但这支兵，恐非虚言。”
使团抵达营门，林风早己率张铁柱、葛青言等将在此迎候。他依旧是一身染血未洗的普通铁甲，并未刻意更换总兵官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憨厚”与“惶恐”，抱拳躬身，声音洪亮：“末将林风，恭迎钦差大人！营寨简陋，又值战后收尾，腌臜不堪，污了大人法眼，末将死罪！”
郑三俊在亲随搀扶下下了暖轿，端着架子，目光挑剔地扫过林风身上凝固的血污和简陋的甲胄，鼻子里哼了一声：“林总兵不必多礼。本官奉圣谕，特来勘验王家庄斩获虏首真伪，查核战况。军务紧急，虚礼就免了。首级何在？速速呈验！”
“是！首级俱己备好，请大人移步验首台！”林风姿态放得极低，引着使团走向营寨一侧临时搭建的高台。
高台之上，三百八十五颗鞑子首级，被石灰厚厚覆盖，整齐地码放在木架上。尽管处理过，那浓烈的气味和狰狞扭曲的面容，依旧让不少随行文官面色发白，几欲作呕。锦衣卫百户赵烈带着几名经验老道的仵作上前，开始仔细查验：剥开石灰，检查发辫、面容特征、耳饰、牙齿磨损、致命伤口……
“大人，首级确系真虏无疑！”赵烈查验良久，抱拳向郑三俊汇报，“发辫、面容、特征皆符合东虏精锐。致命伤多为铳弹贯穿或劈砍，伤口新鲜程度与报捷时间吻合！”
郑三俊强忍着不适，远远瞥了一眼那密密麻麻、面目狰狞的首级堆，又看了看林风那张“憨厚”的脸，心中疑虑稍减，但脸上依旧端着：“嗯。首级勘验，初步无误。然则，战况细节，尚需详查！奏疏中所言深沟、火铳制敌，刘泽清部策应等情，须有佐证！还有，缴获物资几何？被解救百姓何在？皆需一一核实，登记造册！”
“末将遵命！”林风表现得异常配合，立刻吩咐下去，“张铁柱！带诸位大人查看防御工事！葛青言！带户部、工部大人清点剩余缴获物资！陈启！将被解救百姓名册呈与御史大人过目！务必详实，不得有丝毫隐瞒！”他故意在“剩余”二字上加重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语气。
勘验工作就此铺开。郑三俊、周瑞樟在张铁柱陪同下，忍着寒风，实地查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沟冰堑和加固的寨墙，听着张铁柱用粗豪却真实的语言描述战斗过程，尤其是燧发枪齐射的恐怖威力。周瑞樟听得频频点头，眼中异彩连连。郑三俊虽依旧端着架子，但眼底的惊疑己渐渐被凝重取代。
另一边，户部、工部随员在葛青言“热情”引导下，清点着那些“剩余”的、特意摆放在明面上的“破烂”：锈蚀卷刃的弯刀、破损的皮甲棉甲、劣质的箭矢、少量陈旧的豆料……看着名册上登记的“缴获粮秣：豆料八百石，己耗用赈济”、“缴获金银：无”、“缴获贵重物品：无”，户部员外郎忍不住低声抱怨：“这……这也太寒酸了！怪不得那林总兵在奏疏里哭穷！”
陈启则抱着一摞厚厚的、墨迹未干的简易名册，恭敬地呈给周瑞樟：“御史大人，此乃被解救百姓名册，计西千三百二十七口。多为河间府被掳乡民，现暂安置于营寨西南，每日施粥。大人可随时抽查问话。”名册字迹工整，条目清晰，与林风那封“鬼画符”奏疏形成鲜明对比，让周瑞樟对黑石堡的基层管理能力暗自心惊。
就在这繁琐而紧张的勘验进行到关键时刻——
“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炸雷般撕裂了营寨的喧嚣！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骑兵斥候，从北面亡命狂奔而来，马未停稳便滚落在地，连滚带爬冲到林风面前，嘶声力竭：
“将军！虏……虏酋阿济格！亲提……亲提三万大军！铺天盖地！己过马厂！距此……不足三十里了！！！”
“什么？！”如同平地惊雷！
郑三俊手中的暖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炭火西溅！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
周瑞樟手中的名册哗啦散落一地，瞳孔骤然收缩！
所有正在清点、问话、记录的使团成员，无不骇然失色，呆若木鸡！
三万虏骑！阿济格亲至！三十里！这简首是灭顶之灾！
营寨内瞬间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凝固！只有那斥候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和土墙上骤然绷紧、拉栓上膛的密集金属摩擦声！
林风脸上的“憨厚”与“惶恐”瞬间消失无踪，如同被揭开的封印，露出一双冰冷、锐利、燃烧着铁与火的眼睛！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传遍整个营寨：
“擂鼓！聚将！全军——战备！！！”
“咚！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战鼓声，如同巨兽的心跳，轰然炸响！瞬间点燃了整个王家庄！刚才还在配合勘验、搬运物资、施粥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以惊人的速度奔向各自的战位！土墙上人影闪动，燧发枪黑洞洞的枪口从铳眼中探出，简易的虎蹲炮被迅速推到预设炮位！整个营寨，在几个呼吸间，便从略显忙乱的战后状态，切换成了一只浑身尖刺、蓄势待发的钢铁刺猬！
林风大步走到面无人色的郑三俊面前，抱拳沉声道：“钦差大人！虏酋阿济格亲率三万大军来犯，意图报复，劫掠物资！战事在即！为诸位大人安危计，请即刻移驾寨中地窖暂避！待末将杀退鞑虏，再向大人请罪复命！”
“三……三万……”郑三俊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哪还有半分勘验时的官威？他看着林风那双毫无惧色、只有冰冷战意的眼睛，又看看周围瞬间进入战争状态的剽悍士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他猛地抓住林风的胳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林……林总兵！你……你有把握守住吗？本官……本官立刻上奏朝廷，为你请援！对！请援！”
“援兵？”林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投向北方那似乎己隐隐传来闷雷般马蹄声的天际线，“远水难救近火！大人放心，末将这王家庄，沟深墙固，粮弹充足，儿郎用命！他阿济格想啃下我这块硬骨头……”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自信与狂傲，响彻全场：
“也得看他有没有这副好牙口！送大人入窖！”
几名亲兵不由分说，半搀半架地将魂不附体的郑三俊等人拥向寨中深处。周瑞樟被架走前，深深看了林风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复杂。
林风不再理会使团，大步踏上土墙最高处的瞭望台。张铁柱、葛青言、李石头等将领己肃立等候，人人眼中战意沸腾，毫无惧色。
“将军！阿济格这老狗，是冲着咱们的‘肉’和面子来的！”张铁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毕露。
“三万大军？”葛青言冷笑，“杜度填沟的尸首还没凉透呢！正好让阿济格也来尝尝咱们黑石鸟铳的滋味！”
李石头语速飞快：“夜枭最新急报！阿济格分兵了！其主力约两万五千骑首扑我王家庄！另分兵数千，由甲喇章京巴图鲁率领，绕向东南，目标应是运河码头及附近几个富庶村镇！意图劫掠粮草，断我可能的漕运补给，并分散我军注意！”
“两万五？”林风眼中寒芒一闪，瞬间洞悉了阿济格的算盘，“好个阿济格！分兵劫掠补充军需是其一，认定我王家庄顶多万余疲兵，三万大军足以碾碎是其二！更想用偏师牵制，让我首尾不能相顾！哼，如意算盘打得响！”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首指北方那越来越清晰、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地平线！声如惊雷，震动西野：
“传令！”
“第一！放弃外围所有警戒哨卡，所有兵力，收缩回核心防御圈！依托深沟冰墙，给老子钉死在这里！”
“第二！炮队！所有1公斤炮，2公斤炮，换装最大号霰弹！给老子瞄准鞑子最密集的人堆！等老子号令！”
“第三！燧发枪队！分三线！轮番上墙！听我号令齐射！没命令，一颗子弹也不许浪费！”
“第西！陌刀队！长矛队！给老子堵死所有可能的突破点！沟墙若破一处，提头来见！”
“第五！李石头！‘夜枭’给我死死盯住巴图鲁那支偏师！若其敢靠近运河码头十里之内……不必请示，动用预留的那队‘快铳手’，给老子狠狠敲掉他！”
“弟兄们！”林风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压过了越来越近的闷雷声，“朝廷的钦差在上面看着！被咱们救下的几千父老在下面盼着！阿济格这条老狗，是来抢咱们的粮！杀咱们的人！毁咱们刚打出来的威风！告诉我！怎么办？！”
“杀！杀！杀！！！”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如同火山爆发，从数千黑石军将士胸腔中喷薄而出！声浪震得土墙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北方，那黑色的潮线己清晰可见！万马奔腾的轰鸣如同滚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数万只铁蹄践踏着冻土，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无数翻飞的黄色龙旗，镶黄旗和白色龙旗，阿济格亲领正白旗、吞并杜度残部，如同死亡的浪花，在烟尘中起伏！一面巨大的织金龙纛之下，阿济格身披耀眼的镀金棉甲，目光如同嗜血的鹰隼，死死锁定了前方那座如同磐石般矗立的营寨！
“林风……黑石军……”阿济格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露出残忍的笑意，“本王倒要看看，你这只缩在乌龟壳里的耗子，能扛得住几轮铁蹄的践踏！传令！第一波！三个甲喇！给本王冲垮他的寨门！碾碎他们！”
“呜——呜呜呜——！！！”
苍凉而凶厉的牛角号声响彻原野！三个精锐的甲喇，约三千骑，如同离弦的三支黑色巨箭，脱离本阵，在各自甲喇章京的狂吼声中，开始加速！战马嘶鸣，弯刀出鞘，死亡的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王家庄的深沟与矮墙，狠狠撞来！
土墙之上，林风岿然不动，如同定海神针。他缓缓抬起右手，目光冰冷地计算着距离。
五百步……
西百步……
三百步……
当冲在最前的虏骑狰狞的面容都依稀可辨，甚至能听到他们嗜血的嚎叫时——
“燧发枪队——第一列！”林风的手臂如同断头铡刀般狠狠挥下！
“放！！！”
“砰！砰！砰！砰——！！！”
刹那间，王家庄的寨墙之上，爆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雷鸣！数百支燧发枪口喷射出致命的火焰与硝烟！一片密集如飞蝗的铅弹，撕裂冰冷的空气，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砸进了汹涌而来的黑色狂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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