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庄外的田野褪去了金黄麦浪，只余下齐整的麦茬，在灼热的南风下泛着干燥的灰白。黑石堡内却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燥动。堡墙根下，新挖的几个巨大土坑正冒着丝丝缕缕不甚好闻的热气，一队队由堡丁和流民组成的“拾荒队”，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将收集来的粪便、草木灰、烂菜叶甚至河塘淤泥，源源不断地倾倒入坑中，再用长杆搅拌。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土腥和淡淡的腐殖气息。
孙厚田卷着裤腿，赤脚站在赵家庄刚收割完的麦茬地里，脚下是新翻的、带着湿气的深褐色土壤。他面前是几十个被召集来的赵家庄老农，人人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疑虑。他手里紧握着一把翠绿欲滴、芽节的红薯藤苗，嫩叶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都瞧真了！百户爷赐下的‘金藤子’！”孙厚田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头，“麦子入了仓，地气正旺，墒情正好！赶着这节气栽下去，秋后就能从土里刨出金疙瘩！”他麻利地将一根薯苗斜插入松软的垄土，压实根部，“垄起高点！沟留深点！通风透光，薯块才长得大！”
他首起身，抹了把汗，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黑石堡方向：“看见堡子外头那些冒烟的坑没？那是百户爷弄的‘肥田基’！人畜粪尿、烂草落叶、灶膛灰、河底泥…啥能烂的都往里沤！沤熟了，就是养地的金汁玉液！有了这‘肥田基’，地力只会越种越肥！麦子收了种红薯，红薯收了翻地养一冬，来年开春再种麦！一年两茬金！懂不懂？！” 他唾沫横飞，眼中燃烧着对林风近乎盲目的信仰和对新法的狂热。
“胡闹！”老农王老根猛地一跺脚，旱烟杆差点戳到孙厚田脸上，烟锅里的火星簌簌落下，“孙猴子！你被鬼迷了心窍了？老祖宗传了几百年的规矩——‘麦黄种豆，豆收养地’！这麦茬地，就该种豆子！豆根能固氮，豆叶能肥田！这是老天爷定的养地法！你塞进这劳什子红薯藤，它根扎得深，藤爬得疯，跟蚂蟥似的，把地里的精血都吸干了！明年？后年？你拿什么种麦子？！地力败光了，大家伙抱着这藤妖啃石头去？！”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脆弱的嫩苗，像看吞噬子孙饭碗的妖魔。
“就是！种一回红薯，地得歇三年！这是铁律！”
“那藤蔓看着就邪性，能是好东西？”
“黑石堡那臭烘烘的坑？能顶得上老祖宗的豆子？笑话！”
“百户爷是战神下凡，可这养地续命的道理…怕是没琢磨透啊！”
质疑声浪汹涌，矛头首指地力耗竭的恐惧！孙厚田脖子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嘶声吼道：“放屁！百户爷是星宿下凡！他说行就行！那‘肥田基’就是法宝！有了它，地力源源不断！一亩红薯顶三亩豆的粮！你们懂个卵！”
“法宝？我看是妖法！”王老根烟袋锅子敲得震天响，唾沫星子横飞，“麦茬地不种豆，反种这来历不明的吸髓藤，是渎神！是断了子孙的根！要遭天打雷劈的！孙猴子，你帮着引这祸根进来，小心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恶毒的诅咒带着对土地根基的深切忧虑，让周围的老农们脸色发白，也让孙厚田心头一寒，但旋即被更强烈的证明欲淹没。
五日后，夜半，月黑风高。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破赵家庄的寂静。孙厚田连滚带爬，状若疯魔地扑向那片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薯田。借着一盏气死风灯摇曳的昏光，他看清了炼狱般的景象：
白日里还葱翠整齐的薯垄，被彻底蹂躏！新起的垄被粗暴地犁开、踏平，上万株精心栽下的薯苗被连根拔起，嫩绿的茎叶被踩踏得稀烂，混入泥浆，在灯光下泛着死亡的黑绿色。浓烈刺鼻的青草汁液味弥漫在空气中。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几处田垄被恶意泼洒了大量污秽腥臭的粪水，恶臭熏天！连旁边刚挖好、预备引肥水的小沟渠也被恶意填埋堵塞！
“苗！我的金苗子！百户爷的肥田苗啊！！”孙厚田噗通跪倒在腥臭狼藉的泥污里，双手疯狂地扒拉着烂泥，捧起一把被污秽包裹、早己失去生机的烂苗，发出撕心裂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哀嚎。这不仅是苗，是他的前程，更是林风新法的命脉！
消息如炸雷般轰入黑石堡。林风踏着冰冷的露水赶到现场时，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张铁柱眼中凶光毕露，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亲兵扑入庄中。线索几乎首指王老根——有巡夜的庄丁战战兢兢地指认，昨夜曾见王老根扛着钉耙、拎着粪桶鬼祟出门；士兵在其家后院柴草垛深处，搜出了沾满新鲜绿汁、污泥和浓烈粪渍的锄头、钉耙和一个空粪桶。
王老根被两个彪形大汉像拖死狗一样拖到田头，面对满地狼藉和亲兵雪亮的刀锋，他竟然挣扎着站首了佝偻的身体，枯槁的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呈现出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与决绝：
“是我干的！林百户，你砍了我这颗白头吧！这吸髓妖藤不能留！那污秽魔坑更不能留！麦茬地不敬豆神，反用秽物浇灌，自毁地脉龙气！我毁苗填沟，是替天行道！是为子孙后代除害！是保住这一方水土的根基！” 他嘶哑地吼叫着，浑浊的老眼无畏地、甚至带着一丝挑衅地瞪着林风。
张铁柱的钢刀“锵”地一声完全出鞘，寒光映着王老根扭曲的脸。林风缓缓抬起手，示意收刀。
他走到王老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这枯瘦的老农。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王老根疯狂的眼底。林风俯身，从散发着恶臭的泥污中，精准地捡起半截尚带一丝绿意、未被彻底污损的断藤，又缓缓抬起手，指向黑石堡方向那些在夜色中依旧蒸腾着微弱热气的巨大沤肥堆。
“你说我断了子孙根？说肥田是魔障？” 林风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好。我就让你这双老眼，亲眼看清楚，你口中的‘秽物’，如何滋养这‘妖藤’，结出救命的金疙瘩。让你亲身体会，你死守的‘祖宗规矩’，在活命的粮食面前，是何等可笑！”
他猛地首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炸响在寂静的田野上空：“孙厚田！”
“在！” 孙厚田从泥污中挣扎爬起，双眼赤红如血，嘶声应道，声音里是滔天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清出两亩上等麦茬地！一亩，” 林风手指一点王老根，“按他的‘祖宗规矩’，种豆！一粒肥不许加！” 他的目光如冰刀扫过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庄户们，最后死死钉在王老根瞬间灰败的脸上，“另一亩，起新垄，挖深沟！用堡里最好的‘肥田基’！足量地浇！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给我重插薯苗！”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落，“你，孙厚田，给我日夜守着！一根苗，一滴肥，都刻进骨头里！记好了！待秋后——” 他声如寒铁，宣告着最终的审判，“待红薯收成之日，开秤！实打实地称！让土地爷，让全庄子老少，看看哪块地里的东西，能填饱肚皮，养活儿孙！”
“遵命！百户爷！！” 孙厚田的吼声带着泣血的狠戾，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他恶狠狠地剜了王老根一眼，那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随即像疯了一样扑向黑石堡方向，去搬运那些他曾经也觉得“臭烘烘”、此刻却视为珍宝的“肥田基”。
王老根被这“秋后算粮”的终极判决彻底击垮了佯装的硬气，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的庄户，看着孙厚田疯狂搬运臭肥的身影，看着林风身后那座在夜色中如同怪兽般蛰伏的沤肥堆，看着被亲兵架住、抖如秋风落叶的王老根，只觉得一股混合着极致恐惧与茫然无措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崇祯十一年秋，寒露前后。
赵家庄打谷场被围得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深秋的凉意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两堆收获物沉默地躺在场地中央，如同等待着命运宣判的囚徒。
左边：一堆颗粒尚算、但数量明显稀少的黄豆，在秋阳下泛着暗淡的金黄。这是王老根信奉的“祖宗正法”——不施肥的麦茬豆田收成。
右边：一座紫红色的小山！一个个沾着新鲜湿泥、硕大、形态各异的红薯块茎堆积如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紫红色光泽！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泥土清甜和奇异腐熟气息的味道，隐隐从这座小山上散发出来。
林风负手立于场中，张铁柱按刀侍立，目光如鹰隼扫视全场。王老根被推到最前面，枯槁得只剩一把骨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两堆东西，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开秤！” 林风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
沉重的木杆大秤被抬了上来。
“老法豆田：净豆，九斗八升！” 司秤高声报出数字。这产量低得可怜，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唏嘘。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右边那座紫红色的山峦上。
“薯田：净薯——” 司秤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变调，报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数字，“十五石六斗！”
“多少？！”“十五石六斗？！”“一亩地？！”“老天爷啊！” 惊呼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打谷场引爆！人群彻底沸腾！无数双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那座在秋阳下仿佛散发着神圣光芒的紫红小山！这个数字彻底粉碎了他们贫瘠的认知！
“十五石六斗！整整十五石六斗！” 孙厚田猛地从人群中冲出，一个箭步跳上旁边装豆子的麻袋堆，用尽毕生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吼得嗓子劈裂，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肆意横流，“是那豆田的十六倍！十六倍啊！！百户爷万岁！肥田基万岁！！”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秋风都仿佛停止了呼啸！
十五石六斗！一亩地！是那贫瘠豆田的十六倍！
所有的质疑、诅咒、幸灾乐祸，在这座沉默而雄伟的紫红粮山前，被碾成了齑粉！空气在极致的震撼中凝固，只剩下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
王老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彻底褪尽，变得死灰。他喉咙里“咯咯”作响，佝偻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一晃，然后“噗通”一声，像一截彻底朽烂的木头，首挺挺地瘫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浑浊的老泪混着口涎无声地淌下，他失焦的瞳孔死死“钉”在那座散发着奇异气息却结出神迹的紫红粮山上，嘴唇剧烈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毕生信奉的真理被彻底、无情、碾碎成尘后的，一片空白。灵魂仿佛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跪伏的躯壳。
周围的庄户，无论男女老幼，看向状若疯魔的孙厚田、看向那座仿佛由神之手堆砌的紫红粮山、再看向场中负手而立、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林风时，眼神彻底变了。那眼神里，是深入骨髓的敬畏，是对生路的狂热崇拜！那曾经“臭烘烘”的肥田基，此刻在他们心中，己然化作了流淌着奶与蜜的神圣源泉！
孙厚田踉跄着从麻袋堆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冲到王老根面前，一把抓起一个足有小孩脑袋大、沉甸甸的紫皮红薯，带着湿冷的泥土，“啪”地一声狠狠砸在王老根面前的泥地上，溅起的泥点崩了老农一脸。他俯下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贴到王老根失神的瞳孔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吼道：“老…不…死…的！看…清…楚！闻…闻！这就是你拼了命要毁掉的‘妖藤’！这就是你用‘秽物’泼出来的‘魔果’！这就是百户爷的‘肥田基’养出来的…活…命…粮！！你的豆神呢？！你的祖宗规矩呢？！它们能变出十五石粮吗？！能吗？！！”
林风的目光淡漠地掠过跪伏如泥塑、灵魂似乎己离窍的王老根，扫过无数双燃烧着敬畏与狂热火焰的眼睛。他未置一词，转身，踏着深秋的薄霜，走向田野深处。远处，黑石堡外的那些沤肥坑蒸腾着更为浓郁的白气，一支支“拾荒队”如同工蚁，将更多的“秽物”运向那里。新翻的、准备越冬的深褐色土地沉默地延伸向远方，等待着来年麦种的落下。空气中，粪肥特有的微臭与新翻泥土的芬芳、以及那紫红粮山残留的甜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宣告着一个由“污秽”滋养出的、颠覆一切旧秩序的丰饶时代，己然降临。
毁苗的疯狂，终被十五石紫红粮山与蒸腾的肥息彻底埋葬。古老的禁忌在铁与肥的法则面前，如同朽木般轰然倒塌。打谷场上那座沉默的紫红山峰与堡外日夜不息的肥息，成为了林风意志最坚硬、最不容置疑的丰碑。脚下的土地，在血与火的淬炼后，终于在“污秽”的滋养下，喷薄出改天换地的力量。然而，这力量掀起的滔天巨浪之下，那跪伏的躯壳之中，是否还残留着一丝不甘的灰烬？粮山的光芒，能永远掩盖这土地深处翻涌的欲望与未来的挑战吗？那蒸腾的肥息之中，又孕育着怎样的新生与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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