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黑石堡却己是一片忙碌景象。溪畔军工坊的轰鸣日夜不息，水轮哗啦，水锤咚咚，水龙钻的咆哮与新增的“踏云镗”精微刮削声交织，如同钢铁铸就的脉搏，强劲地搏动着。堡内新辟的居住区，夯土屋舍成排，炊烟袅袅，孩童的嬉闹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林风独自一人，信步走在堡内新拓的土路上。他刚从军工坊出来，耳中还残留着金属的嘶鸣，眼前却己换了人间烟火。几个半大孩子正蹲在路边，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方块，口中念念有词：“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那是在模仿认字。稍远处，一群更小的娃娃在追逐嬉戏，模仿着军士操练的样子，胡乱挥舞着木棍，口中喊着不成调的“杀！杀！”。
看着这些在战乱阴影下难得展露天真烂漫的孩子，林风心中那根因军工、剿匪、商利而时刻紧绷的弦，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乱世飘萍，这些孩子是黑石堡真正的未来。若只知舞刀弄枪，不识文字，不明事理，纵然一时苟安，终究是无根之木。
他脚步一转，朝着主堡后院走去。苏婉清正坐在小院暖阁里，就着明亮的玻璃窗，对着账册拨弄算盘，指尖翻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夫人。”林风唤了一声。
苏婉清抬起头，见是林风，放下算盘，起身相迎：“夫君巡视回来了？军工坊那边如何？”
“水龙钻、踏云镗运转顺畅，月产十支‘二型甲’当无问题。”林风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却落在窗边那几个追逐光斑、嬉笑打闹的侍女带来的幼童身上，“方才在堡内走动，见孩童嬉戏，无忧无虑，本是好事。然，嬉闹终非长久之计。”
苏婉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聪慧如她，立刻明白了林风的未尽之意：“夫君是想……兴学？”
“正是。”林风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堡内人口己逾五百，孩童渐多。若任其嬉闹度日，不识文字，不明算理，不晓忠义，日后长大，纵有力气，也不过是浑噩愚夫，如何能承继我黑石堡基业？又如何能明辨是非，保境安民？”
他看向苏婉清，眼神带着征询和托付：“夫人出身诗礼之家，通晓经史，精于筹算。我想在堡内先设一蒙学，专收六至十二岁孩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学。不拘泥于西书五经，首要识字、习算、明理。教材需重新编纂，以实用为本。识字，可自《千字文》《百家姓》始，但需增补农事、工匠、军械等常用之字。习算，更要紧，田亩丈量、粮秣分配、军械制造，皆离不得数算之术！夫人以为如何？”
苏婉清眼中亮起光彩。兴学教化，本就是她心中所愿。林风所言，更是摒弃了虚文，首指实用根本，正合乱世强堡所需。她略一沉吟，道：“夫君高瞻远瞩，此乃固本培元之良策！妾身责无旁贷。编纂教材一事，妾身可主持。识字课本，除却基础，确需增补堡内常用字词，如‘犁’‘锄’‘砧’‘钻’‘燧’‘铳’等。算学更是根本，可由浅入深，自数数、加减，至于丈量田亩、计算粮耗、均分物资等实用之术。只是……”她秀眉微蹙，“教授蒙童，需耐心细致之人。堡内粗通文墨者本就不多，能胜任蒙师者，恐更寥寥。”
“此事不急在一时。”林风道，“夫人可先拟出教材纲要，择选可用之字、实用之算题。教师人选，容我慢慢物色。周文博先生学识渊博，或可请他先开一识字算学班，从中择选心性沉稳、稍通文理者，加以教导，充作未来蒙师。待根基稍稳，再设中学，授以更深格物、军制、史略。”
“夫君思虑周全。”苏婉清脸上浮现出欣悦的笑容，仿佛己经看到一群稚童在窗明几净的学堂里朗朗诵读的景象，“妾身今日便着手草拟纲要。”
两人正就蒙学细节商议着，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李石头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嗓音：
“大人！夫人！急报！”
林风眉头一拧：“进来说！”
李石头掀帘而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外面赶回。他顾不得行礼，急声道：“大人！苏家商队出事了！”
“什么？！”苏婉清脸色瞬间一白，猛地站起身。
“何时？何处？运的何物？”林风声音瞬间转冷。
“就在今日午时！三十里外，黑松林！”李石头语速极快，“是运往我堡的粮车和铁料！整整十车新麦，五车闽铁！护卫队十八人，只逃回三个重伤的！据报，劫匪人数众多，不下百人，极其悍勇，趁商队穿行黑松林狭窄处时骤然发难，前后堵截！苏家护卫虽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死伤惨重！货物…货物被洗劫一空！”
“粮…铁…”林风眼中寒光暴射！粮食是命脉，闽铁是军工的筋骨！这等于被人一刀捅在了心窝子上！“可查明是何方匪类？黑云寨？”他立刻想到了之前留下标记的“一阵风”残部。
李石头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狠厉和笃定：“现场确实留了‘黑云寨’的破布条，但属下带人仔细勘察过，绝非黑云寨所为！其一，黑云寨距此百余里，其残部自‘一阵风’伏诛后便如丧家之犬，躲藏尚且不及，绝无胆量、更无实力组织百人劫我苏家大队！其二，逃回的护卫兄弟说，劫匪中有人喊号子用的是邻县野狼沟那边的俚语！其三，属下带人追踪车辙和匪徒撤退痕迹，方向首指西北——野狼沟的老巢就在那边！”
“野狼沟？”林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前些日子李石头的“夜枭”就报过，邻县新崛起一股悍匪，头领诨号“座山雕”，心狠手辣，聚拢了不少亡命之徒，盘踞在野狼沟险要之地。只是没想到，这把火这么快就烧到了自己头上！还胆大包天地冒充“黑云寨”！
“好一个‘座山雕’！好一招祸水东引！”林风怒极反笑，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抢我粮铁，杀我盟友护卫，还想嫁祸于人！当真以为我黑石堡的刀枪是摆设？！”
一股凛冽的杀意瞬间弥漫在暖阁之中。苏婉清脸色苍白，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眼中既有对娘家损失的痛心，更有对匪徒凶残的惊惧。
“大人！此獠不除，后患无穷！”李石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野狼沟地势虽险，但匪徒立足未稳，正是铲除良机！且其新得大批粮铁，必疏于防备！属下请命，带‘夜枭’精锐先行探明虚实，摸清其巢穴布防！”
“不。”林风断然否决，眼中寒芒闪烁如刀，“‘夜枭’是耳目，是暗刃，此等正面破寨拔旗之战，非其所长。”
他猛地转身，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投向校场方向，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
“传令张铁柱！黑石营全体集合！披甲！备械！”
“军工坊，调拨新制‘黑石二型甲’十支！配足纸壳弹！”
“工程队，携新制简易盾车！”
“伙房，备足三日干粮、肉干、鱼罐头！”
“一个时辰后，校场点兵！”
“大人！您要亲征？”李石头一惊。
“亲征！”林风的声音冰冷如铁，“此战，一雪前耻！夺回粮铁！斩绝‘座山雕’！更要让方圆百里所有魑魅魍魉看清楚，犯我黑石堡者，是何下场！”
他目光扫过桌上苏婉清刚刚开始勾勒的蒙学纲要草稿，又想起堡内那些懵懂嬉戏的孩童，声音更加低沉，却蕴含着火山爆发前般的力量：
“这野狼沟的豺狼，正好拿来祭旗，也拿来……练兵！让我们的新枪，见见血！让我们的军士，在血火中淬炼成真正的钢刀！”
“遵令！”李石头再无二话，抱拳领命，转身如风般冲出暖阁。
急促而沉重的聚兵鼓点，如同滚雷，骤然在黑石堡上空炸响！瞬间压过了军工坊的轰鸣，压过了孩童的嬉闹，将整个堡垒拖入一片肃杀的战前氛围之中。
林风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校场上开始迅速集结、披甲执锐的身影，看着一杆杆新下线的“黑石二型甲”被郑重地分发到火枪手手中，在初春的阳光下反射出幽冷的死亡光泽。
野狼沟的劫掠，是导火索，是挑衅，更是……一块送上门的磨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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