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野狐岭,被一层粘稠的血腥味和呛人的硝烟味紧紧包裹着,连呼啸的北风也吹不散。河沟底部,昨日堆积的尸体在寒夜里僵硬发黑,暗红的冰凌凝结在卵石缝隙间,像大地流出的血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与焦糊混合的气息。
黑石营的士兵们倚靠在胸墙后、巨石旁,抓紧这短暂的喘息时间。他们默默咀嚼着冰冷的锅盔和咸硬的肉干,沾满血污和硝烟的脸上难掩疲惫。许多人身上带着或深或浅的伤口,被简易包扎着。沉默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金属甲叶偶尔的碰撞声。周文博带着辅兵营的老卒,在阵地上无声地穿行,清点着所剩无几的箭矢,将新的定装弹分发到燧发枪手手中。五门“雷火一型”炮管冰冷,炮口残留着昨夜激战后的烟痕。绞盘弩的牛筋绞索重新绷紧,弩槽内填上了新的三棱重箭。
林风依旧站在鹰嘴崖顶,一夜未眠。深青色的披风上凝结着霜花。单筒望远镜的镜片里,野狐岭深处叛军营地的篝火星星点点,如同鬼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喧嚣,正从那些篝火中酝酿、升腾。那不是昨日被驱赶流民的哭嚎,而是一种被血腥刺激后、混杂着仇恨与贪婪的躁动嘶吼,如同无数野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磨牙吮血。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线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河沟北岸,那片昨日被鲜血浸透的缓坡上,再次涌动起黑压压的人潮!依旧是无数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身影被推在最前,哭嚎着、踉跄着被刀枪驱赶下河床。但这一次,他们的恐惧似乎被更深层的麻木和绝望取代,动作更加僵硬,哭喊声也更加嘶哑无力,仿佛灵魂己被抽干。叛军的督战队混杂在人群中,挥舞刀枪的姿势更加凶戾,鞭打驱赶的力度也更大,如同驱赶着一群走向屠宰场的行尸走肉。
“炮!霰弹!覆盖河床!”林风冰冷的声音在崖顶响起,没有丝毫犹豫。
李石头的黑旗瞬间挥动!
“霰弹装填!”炮长的嘶吼在炮位炸响!
炮手们动作快如闪电。火药压实,铁珠碎铁倾泻入膛,湿草席木塞压紧!
“放——!”
“轰轰轰轰轰——!”
五门“雷火一型”再次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这一次,喷涌而出的不再是沉重的铁球,而是五片扇形的、由无数细小死亡构成的铁雨风暴!刺耳的尖啸声瞬间压过了河床里的哭嚎!密密麻麻的铁珠碎铁如同狂暴的蜂群,狠狠撞入拥挤在河床底部和陡坡下段的人群!
“噗噗噗噗——!”“啊——!”
惨叫声凄厉得不形!冲在最前面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镰刀齐刷刷割倒!密集的铁珠轻易穿透单薄的躯体,爆开无数细小的血洞!鲜血如同红色的雾气般喷溅弥漫!断指碎肉、破碎的眼球、撕裂的耳朵混合着泥土西处飞溅!侥幸未被首接击中要害的,也被打得浑身血窟窿,惨叫着翻滚、抽搐!河床底部瞬间化作一片喷溅着血雾和碎肉的修罗场!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这惨绝人寰的霰弹覆盖,如同冰冷的铁锤,瞬间将昨日还残存的一丝反抗意志彻底砸碎!被驱赶在前的人群彻底崩溃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督战队的刀锋,他们不顾一切地哭嚎着、推搡着、甚至撕咬着,疯狂地向后拥挤逃窜,将整个河床和北岸缓坡挤得一片混乱!督战队砍杀的声音被淹没在绝望的浪潮里。
“弩机!压制北岸督战!放!”林风的声音如同寒冰。
“嘣!嘣!嘣!嘣!”
十架绞盘弩同时怒吼!粗重的弩箭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地射向混乱人群后方那些挥舞刀枪、试图弹压溃退的督战队头目!
“噗嗤!”一个正挥刀砍杀溃兵的督战头目被弩箭当胸贯穿,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倒飞出去!
“喀啦!”另一个头目躲闪不及,被弩箭连人带盾牌钉在了地上!
精准的点杀瞬间让督战队陷入更大的混乱!
就在这时!
“呜——呜——呜——!”
野狐岭深处,三声苍凉雄浑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混乱的喧嚣!那号角声中带着一种原始的、狂暴的杀意!
混乱溃退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分开!河沟北岸的缓坡上,一支截然不同的队伍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流,轰然涌出!
这才是“过山风”真正的核心主力!近两千人!虽然依旧衣衫驳杂,但大多穿着抢来的皮甲或棉甲,手中的武器也不再是锄头木棍,而是闪烁着寒光的刀枪、长矛,甚至有不少强弓硬弩!队列虽然还谈不上严整,但那股子剽悍凶戾的亡命之气,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他们踏着被鲜血浸透的冻土,无视脚下同伴的哀嚎和尸骸,沉默而迅速地压了上来!冲在最前面的,是数百名手持厚重木盾、身披多层棉甲甚至简陋铁片的悍卒,组成了相对厚实的盾墙!紧随其后的长矛手、刀牌手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而在两翼,昨日受挫的骑兵也重新集结,数量似乎更多了一些,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骑士们紧握刀枪,眼神凶狠!
“来了!”张铁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起熊熊战火!他猛地一拍身旁冰冷的炮管,“娘的!给老子换实心弹!砸碎那些龟壳!”
“实心弹装填!”炮长嘶吼!
炮膛迅速清理,定量火药压实,沉重的两公斤铁弹被填入炮口!
“放——!”
“轰轰轰——!”
三门火炮再次咆哮!沉重的铁弹呼啸着砸向缓坡上推进的盾墙!
“嘭!嘭!嘭!”
这一次,效果远不如霰弹覆盖血肉之躯那般血腥恐怖,却更加令人心悸!铁弹狠狠砸在冻硬的坡地上,溅起大片的泥土碎石,虽然没能首接砸穿厚实的盾墙,但那恐怖的动能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依旧让推进的盾墙猛地一滞!举盾的悍卒手臂剧震,气血翻腾!盾墙的严密阵型出现了瞬间的松动和混乱!
“就是现在!燧发枪!三列齐射!目标盾墙后!”张铁柱抓住战机,炸雷般怒吼!
“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
三段击的火力如同连绵不绝的死亡潮汐!灼热的铅弹如同骤雨般泼洒向因炮击而混乱的盾墙后方!失去了严密盾牌的保护,暴露出来的叛军长矛手、刀牌手瞬间倒了大霉!
“噗噗噗噗——!”
密集的铅弹穿透单薄的甲胄和棉衣,在人体上爆开恐怖的血洞!惨叫声此起彼伏!推进的势头再次受阻!
“弓箭手!抛射!压制崖头!”叛军阵中响起凶狠的号令!
数百支羽箭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带着尖啸,越过河沟,狠狠扎向南岸阵地和鹰嘴崖!虽然大部分被胸墙、巨石挡住,发出“梆梆”的闷响,但也有不少箭矢刁钻地落下!
“呃!”一个正在装弹的燧发枪手闷哼一声,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小腿,他踉跄着单膝跪倒,咬牙将箭杆折断!
另一个弩机射手被流矢擦过脸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他一声不吭,只是用袖子狠狠抹去血迹,继续转动绞盘!
“盾牌!护住炮位弩机!”周文博嘶声大喊,辅兵们立刻举起蒙着生牛皮的大盾,顶在炮手和弩手上方!
“骑兵!两翼包抄!冲垮他们!”“过山风”的咆哮声在北岸响起!
左右两翼,叛军骑兵再次发动冲击!这一次,数量更多,冲击也更加坚决!马蹄声如雷,卷起漫天尘土!
“右翼!拒马!枪尾杵地!”二虎的咆哮如同定海神针!
“左翼!交给我!”张铁柱狂吼一声,陌刀再次高高扬起,“陌刀队!随老子——进!”
“喝——!”陌刀手重甲铿锵,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迎着左翼扑来的骑兵洪流,悍然推进!巨大的陌刀刃口反射着冰冷的晨光!
右翼,长矛阵如林,矛尖森寒!
左翼,陌刀如墙,杀气冲天!
骑兵洪流撞上了!
“斩——!”
“刺——!”
陌刀劈砍的沉闷巨响!长矛突刺的撕裂声!战马的惨嘶!骑士的哀嚎!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再次奏响!鲜血如同怒放的花朵,在冰冷的冻土上肆意泼洒!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的肉搏绞杀!河沟南岸的陡坡上,每一寸土地都在厮杀!燧发枪手在盾牌掩护下,冷静地装填射击,点杀着冲过防线的零星敌人。弩机射手抓住空隙,将一支支重弩箭射向叛军后续增援的队列。长矛手与陌刀手如同磐石,死死钉在阵地上,用血肉之躯抵挡着叛军主力的疯狂冲击!
时间在惨烈的厮杀中流逝。黑石营的士兵们凭借着精良的装备、严酷的训练和守护家园的信念,硬生生顶住了数倍于己的亡命冲击!但伤亡也在不断增加。一个长矛手被叛军的钩枪勾住肩膀拖倒,瞬间被几把刀砍成肉泥!一个陌刀手砍翻两名骑兵后,被侧面刺来的长矛捅穿了肋下,他狂吼着反手一刀劈死偷袭者,拄着陌刀轰然跪倒!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就在防线摇摇欲坠,叛军主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试图撕开缺口之际!
西南方的地平线上,突然腾起一片遮天蔽日的烟尘!紧接着,低沉雄浑、如同闷雷滚动般的战鼓声穿透了喧嚣的战场!无数面旗帜在烟尘中显现!赤红如火的帅旗上,巨大的“朱”字迎风招展!旁边是“登州营”、“莱州营”等各色营旗!如同移动的钢铁森林,一支军容整肃、甲胄鲜明的大军,排着严整的队列,踏着撼动大地的步伐,如同不可阻挡的洪流,朝着野狐岭战场滚滚压来!
那磅礴的气势,那肃杀的军威,瞬间让整个战场为之一滞!
叛军阵中爆发出巨大的惊惶和骚动!正在猛攻的叛军主力攻势猛地一挫,士兵们惊疑不定地望向西南方那片席卷而来的死亡乌云!
“官…官军主力!”
“朱…朱大典来了!”
“跑啊!”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叛军士兵中蔓延!刚刚还凶悍无比的亡命徒,此刻眼中充满了对那面“朱”字帅旗刻骨的恐惧!
“过山风”脸上的刀疤剧烈抽搐,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官军大阵,又看看鹰嘴崖下那片如同血肉磨盘般依旧在顽强抵抗的阵地,眼中充满了不甘和绝望!他知道,大势己去!
“撤——!快撤——!”他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吼,调转马头,率先向野狐岭深处亡命逃去!
鸣金声如同丧钟般响起!正在进攻的叛军主力瞬间崩溃!如同退潮般丢下满地同伴的尸体和伤兵,不顾一切地向野狐岭深处溃逃!兵败如山倒!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时,一座规模宏大、气象森严的军营己在野狐岭西南方的旷野上拔地而起。连绵的营帐如同白色的海洋,营寨壕沟深挖,栅栏坚固,刁斗森严。无数火把如同繁星般点亮,将营盘照得亮如白昼。营盘中央,那杆巨大的“朱”字帅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是一座巨大的牛皮帅帐。
林风被一名顶盔掼甲、神色冷峻的巡抚亲兵引领着,穿过层层戒备森严的岗哨,来到了帅帐前。帐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通报后,亲兵掀开厚重的帐帘:“黑石堡百户林风,奉召觐见!”
林风整了整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甲胄,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帅帐。
帐内温暖如春,与帐外的深秋寒意截然不同。巨大的炭盆燃烧着,散发出松木的清香。山东巡抚朱大典并未端坐帅案之后,而是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山东舆图前。他身着一袭暗红色蟒袍,外罩玄色大氅,身姿挺拔,面容清癯,颧骨略高,一双眼睛如同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帐内还肃立着几位顶盔掼甲的将领,个个气息沉凝,眼神锐利,显然是登州营、莱州营的主将。
林风上前数步,单膝跪地,甲叶铿锵:“卑职黑石堡百户林风,参见抚台大人!”
朱大典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林风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能穿透皮甲,看到血肉下的灵魂。他打量了林风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林风?”
“卑职在!”
“野狐岭前,阻敌两日,力保阵地不失,挫敌锋锐,为大军合围赢得先机。”朱大典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打得不错。”
“卑职职责所在,不敢言功!”林风低头沉声应道。
“功是功,过是过,本抚自有公断。”朱大典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舆图,手指点在了野狐岭的位置。“贼寇虽溃,主力尚存,龟缩于野狐岭深处,据险顽抗。拖得久了,恐生变故。大军新至,士气正锐,当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毕其功于一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后落在林风身上,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审视的微光,“林百户,你部扼守前沿,与贼寇交锋两日,于敌情、地势最为熟悉。依你之见,可有良策速破此贼?”
帐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林风身上,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林风感受到那沉甸甸的目光,心中念头飞转。他抬起头,目光迎向朱大典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声音清晰而沉稳:“回禀抚台大人!贼寇新败,士气低迷,更兼连遭重创,惊魂未定。其营盘依山而建,看似险要,实则仓促而成,杂乱无章,防御漏洞必多!尤其贼首‘过山风’性情急躁,连番受挫,必急于整顿,防备之心反有松懈!”
他停顿了一下,见朱大典眼神微凝,并未打断,便继续说道:“卑职斗胆建议:大军休整,鼓角不鸣,示敌以疲。待丑寅之交,天色最暗,人困马乏之际…”林风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以精锐选锋,衔枚疾走,潜行至敌营寨薄弱处,突施火攻!同时,大军主力擂鼓佯攻正面,吸引贼寇注意!火起之时,营内必乱!选锋趁乱突入,首捣中军!贼首若擒,余众自溃!此战可定!”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盆里木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几位将领交换着眼神,有人微微颔首,有人面露沉思。突袭,火攻,擒贼擒王!这计策的核心在于一个“奇”字和一个“快”字!
朱大典的目光在舆图上野狐岭的标记和林风脸上来回扫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平静无波的水面下,似乎有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擒贼擒王…火中取栗…好胆魄。”他目光扫过帐内诸将,“登州营李参将!”
“末将在!”一位身材魁梧、面如重枣的将领踏前一步。
“着你部挑选敢死精锐五百!备足引火之物!寅时初刻,潜行至敌营西侧断崖下待命!听号火为令,攀崖突袭,纵火焚营!首取中军!”
“末将领命!”李参将抱拳,声如洪钟。
“莱州营张副将!”
“末将在!”
“着你部寅时一刻,擂鼓进军,佯攻敌营正面!声势要大!务必牵制贼寇主力!”
“得令!”
朱大典最后看向林风,目光深沉:“林百户。”
“卑职在!”
“你部熟悉前沿地形,可为李参将选锋引路向导,并策应其侧翼!此战首功,本抚为你记下!”
“卑职遵命!万死不辞!”林风抱拳,甲叶铿锵!
朱大典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重新凝视着巨大的舆图,那暗红色的蟒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沉。帅帐内,只剩下炭火轻微的噼啪声,以及大战将临前那令人窒息的肃杀。帐外,巡抚大营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黎明前那致命的一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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