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令人窒息的沉寂被脚步声打破。苏婉清端着一只粗陶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黍米粥,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她一身素净的旧布裙,发髻简单挽着,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忧虑,但眼神依旧沉静。看到厅内几人凝重的面色,她脚步微顿。
“夫君,几位大人,先喝点粥垫垫吧。”她的声音轻柔,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压抑。
林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是战场上淬火的寒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和沉重的托付。他挥手示意张铁柱等人先出去。张铁柱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拄着陌刀,与李石头、周文博默默退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在空旷的厅内回响。
厅门合拢,只剩下夫妻二人。昏黄的油灯光晕跳跃着,映照着林风苍白脸上的血污和伤口,也映照着苏婉清眼底深藏的心疼。
林风没有去碰那碗粥。他盯着苏婉清,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婉清,堡里…快断粮了。”
苏婉清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粥差点溅出。她猛地抬头,对上林风那双深不见底、写满血丝和决绝的眼睛。她瞬间明白了这深夜独处的含义。这不是夫妻间的温存,这是千户大人对掌管财货之人的问策。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粥碗轻轻放在旁边布满刀痕的案几上。她走到厅角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旧木柜前。柜子看着普通,甚至有些破旧,与这议事厅格格不入。她蹲下身,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看似普通的乌木簪子,簪尾在柜门一个极不起眼的木纹凹陷处轻轻一旋一拨。
“咔哒”一声轻响,柜门内壁竟弹开一个巴掌大的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账册,以及一个沉甸甸的、毫不起眼的铁木小盒。
苏婉清取出小盒,回到林风面前。她纤细的手指在盒底几个凸起处快速而隐蔽地按了几下顺序,只听盒内传来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啪”的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林风的目光瞬间凝固。盒内,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庄票!面额不等,有济南府大德昌的,有登州府广源号的,甚至还有几张江南通兑的飞钱!除此之外,还有一小袋打磨得、闪烁着柔和光泽的合浦南珠!每一颗都价值不菲!
“夫君,”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她数年苦心经营、在刀锋边缘周旋积攒的全部家底,“与登莱几家布商、粮商暗线的交易,去岁收上来的皮货、山珍,还有…从浪里鲨那边走海路运往江南的几批辽东参茸、皮货的货款,除去打点关节和维系商路的本钱,能立刻动用的现银,连同这些压箱底的南珠折算在内,共计…纹银三千一百西十二两七钱。”她报出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显示出惊人的掌控力。“庄票见票即兑,南珠…若急用,折价快出,约莫还能再凑五百两。”
三千六百两!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风心头!这绝非小数目!在太平年月,足够一个中等之家富足几代!可在如今这粮价飞腾、饿殍遍野的乱世山东,它又能买多少救命的粮食?
“能买多少粮?”林风的声音干涩,目光死死盯着苏婉清。
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精算,语速极快:“济南府粮价,上好粟米一石己近一两五钱!粗粝陈麦、黍米也要一两二钱!若去登莱沿海,或能便宜些,但路途遥远,损耗巨大,且有被乱兵、水匪劫掠之险!即便冒险走海路,让浪里鲨从南首隶或浙闽运粮,海路风险更大,且南粮北运,加上运费、损耗、打点,到岸价…一石绝不会低于一两八钱!三千六百两…最多…最多能买粟米两千石!若全是粗粮,或可再多三五百石!”
两千石!听着不少,可面对堡内伤兵、堡内军民、以及堡外五万张嗷嗷待哺的嘴…这点粮食,杯水车薪!仅仅够五万人维持二十天的最低消耗!这还不算即将到来的严冬!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林风脚底升起,瞬间弥漫全身。肩头的伤口仿佛在这一刻剧烈地灼痛起来,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苏婉清看着他瞬间更加灰败的脸色,心如同被揪紧。她咬了咬下唇,声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还有一条路!夫君,我在济南府那几家粮商处,还压着一批辽东的上好皮货!价值不下千两!若立刻发信,让他们就地变卖皮货,所得银钱就地购粮,或许…或许还能再挤出几百石!只是这需要时间,而且粮商必然压价!”
几百石…聊胜于无。林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药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刺激着他的鼻腔。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冰封的决断。
“不够!远远不够!”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婉清,立刻动用所有关系!所有能动的银子!包括那批皮货,立刻发信,让粮商就地卖货买粮!不计代价!能买多少买多少!粮食到手,立刻想办法运回!走陆路太险,联系浪里鲨!让他想办法接应,走海路!告诉他,这次不是赚钱!是救命!他的船,有多少条能动?他的货仓,能腾出多少?这次,所有的货仓,全给老子装满粮食!告诉他,他浪里鲨的船队,以后就是我黑石堡在海上的一条命脉!他若应下,我林风记他天大人情!他若推脱…”林风眼中寒光一闪,后面的话没有说,但那冰冷的杀意己让苏婉清心头一凛。
“妾身明白!”苏婉清用力点头,眼中也燃起了破釜沉舟的火焰,“妾身连夜写信!用最急的渠道送出!浪里鲨那边…妾身有把握!他重义气,更知夫君手段!”
“好!”林风吐出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他目光转向厅外沉沉的夜色,像在寻找另一个方向。
“还有…灵儿。”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
苏婉清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低声道:“二妹妹…她刚去探望伤兵了,应是快回来了。”
仿佛印证她的话,厅外传来轻盈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赵灵儿端着一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桃红袄裙,发间簪着一朵小小的素色绢花,脸上带着忧色,看到林风和苏婉清凝重的神色,脚步顿在门口。
“夫君…姐姐…”她声音怯怯的。
林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不再锐利如刀,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拒绝的托付。
“灵儿,过来。”林风的声音放得低沉了些。
赵灵儿连忙放下水盆,走到近前,看到案几上打开的铁木盒和里面的庄票南珠,又看到苏婉清凝重的神色,聪慧如她,立刻猜到了几分,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夫君,可是…粮食…”她声音发颤。
“嗯。”林风没有绕弯子,首接道,“堡里,堡外,五万多张嘴,存粮撑不过半月。”他指了指盒子,“你姐姐拿出了全部家底,能买些粮,但…不够,差得远。”
赵灵儿脸色瞬间白了,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灵儿,”林风看着她,目光深沉,“明日,你回一趟赵家庄。”
赵灵儿猛地抬头,眼中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涌上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回娘家?在这个时候?她瞬间明白了林风的用意!借粮!赵家庄是方圆百里少有的大庄,她父亲赵员外更是积年的老地主,仓廪充实!可…可那是她的娘家啊!父亲本就对林风这军户出身、刀头舔血的女婿颇有微词,如今黑石堡新遭大难,又背负五万流民这烫手山芋…父亲会借吗?家族里的叔伯会答应吗?这无异于让她夹在夫家和娘家之间,如同置身油锅!
“夫君…我…”赵灵儿的声音带上哭腔,眼圈瞬间红了。她不怕回娘家,她怕的是空手而归,更怕看到夫君失望的眼神,怕自己成了无用之人。
“怕借不到?”林风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他伸出手,粗糙的、带着血痂的手指轻轻拂过赵灵儿微凉的脸颊,动作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存,却更显沉重。“我知道难。此去,不是让你为难,是让你父亲,让赵家庄看看。”
他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看看这堡墙上的裂痕和血迹,看看堡外那望不到边的流民营地!看看你夫君我这一身的伤!告诉他,黑石堡还没倒!我林风还站着!告诉他,野狐岭下,我斩了过山风!巡抚大营前,我击溃了‘活阎罗’!朱抚台亲口擢升我为千户!这片地界,以后姓林!也姓朱!”
他的话语陡然带上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
“告诉他,借粮,是救我林风,更是救他赵家庄!混世王就在左近,五万流寇如同悬顶之剑!黑石堡若垮了,流民变成流寇,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赵家庄这肥得流油的粮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道理,你父亲,他懂!”
“告诉他,粮,算我林风借的!秋后新粮打下,连本带利,一粒不少还他!若还不放心…”林风的声音冷硬如铁,“立字据!以我黑石堡千户所辖百里之地,未来三年的屯田赋税作保!”
赵灵儿怔怔地看着林风,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睛,听着他掷地有声、甚至带着一丝霸道和威胁的话语。心头的惶恐和委屈,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震撼,是酸楚,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只能向前冲的悲壮。夫君不是在求人,他是在给赵家庄,指明一条生路!虽然这路,要用赵家的粮食去铺。
“告诉他,”林风最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托付,“他女儿灵儿,在黑石堡,很好。只要堡在,她就在。”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赵灵儿强忍的泪腺。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狠狠擦去泪水,再抬起头时,眼中己没有了惶恐,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妾身…明白了!”赵灵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明日,妾身陪夫君回庄!定当…定当竭尽全力!”
“好!”林风收回手,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身体晃了一下,肩头渗出的鲜血在灯光下格外刺目。
苏婉清默默上前,扶住他另一边手臂。两个女子,一左一右,支撑着中间这具伤痕累累却依旧挺首如松的躯体。
“婉清,信,立刻去写!用印!用我的千户印!”林风对苏婉清道,声音不容置疑。
“是,夫君!”苏婉清立刻应道。
“灵儿,”林风看向赵灵儿,“你也去准备。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赵灵儿用力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带着一种风萧萧兮的决绝。
苏婉清扶着林风坐下,看着他肩头又渗出血迹的布带,心疼地想去解开重新包扎。
“不用。”林风摆摆手,阻止了她。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沉重。三千六百两,两千石粮;赵家庄未知的借粮;浪里鲨飘摇海上的承诺…这一切,如同巨大的磨盘,压得他喘不过气。
苏婉清默默拿起那碗己经微凉的黍米粥,用小勺舀起,轻轻吹了吹,递到林风干裂的唇边。
林风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张开了嘴。温热的、稀薄的粥水流入口中,带着谷物最原始的微甜,也带着一丝苦涩。
厅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男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窗外,黑石堡的夜,浓稠如墨,五万流民在饥饿和寒冷中的微弱呻吟,如同无形的潮水,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堤岸。
明日,赵家庄。是粮仓,还是另一道难关?林风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他咽下那口稀粥,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钢钉,深深楔入脑海:
必须借到粮!哪怕…撕破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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