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府衙后堂的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胶东半岛初冬的湿寒。林风却没有感受到丝毫暖意。他负手站在窗前，目光穿透细密的窗棂，落在庭院中一株叶子落尽的老槐树上，枝干虬结，如同他此刻紧锁的眉头。
舆图上那触目惊心的朱砂色带来的短暂兴奋早己褪去。周文博在战略会议上的剖析，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胜利的泡沫，将根基飘摇、强敌环伺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京师传来的“夜枭”密报更添阴霾：崇祯帝的震怒摔盏、朝堂上杨嗣昌声嘶力竭的“剿杀林逆”、周延儒老谋深算的“羁縻安抚”……这些争吵背后，是朝廷这台庞大而腐朽的机器，随时可能调转方向，将碾压的力量倾泻到他的头上。
“启罪营”的嗷嗷待战，“正兵营”的求战心切，登莱青三府数十万百姓茫然观望的眼神……千斤重担压在肩头。打济南？周文博的分析字字诛心，确是死路。困守三府？朝廷缓过劲来，或者刘泽清的勤王军“顺路”南下，他又能支撑多久？难道真要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根基，像李自成一样流窜作战？林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框，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书房内，只有这单调的敲击和炭火偶尔的噼啪，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大人，”亲兵队长高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沉寂，“莱阳李子兴求见。”
“李子兴？”林风微微一怔，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据“夜枭”的零星报告，此人乃莱阳一落魄举人，家道中落，颇有才名，却屡试不第，性喜交游，对登莱官场、地方豪强内幕知之甚详。黑石堡控制莱阳后，此人并未随其他士绅逃窜或激烈反抗，反而闭门不出，颇有些观望之意。他此时来访，意欲何为？
“请他进来。”林风收敛心神，转身坐回书案后，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门开处，一个身着半旧青衫、年约西十许的文士缓步而入。他身形清瘦，面容略显憔悴，唯有一双眼睛，沉静中透着洞察世事的精明。正是李子兴。他从容地对林风行了一礼，不卑不亢：“草民莱阳李子兴，拜见林将军。”
“李先生不必多礼，请坐。”林风示意旁边的椅子，“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
李子兴依言坐下，目光在林风眉宇间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凝重上停留一瞬，嘴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将军虎踞三府，裂土山东，威震海岱，草民钦佩之至。然，观将军眉宇间似有隐忧，想必是……在为朝廷的雷霆之怒，以及这三府基业能否长久而烦心吧？”
林风眼神微凝，不动声色：“哦？李先生倒会察言观色。些许烦忧，不足挂齿。”
“将军过谦了。”李子兴轻轻摇头，“草民虽僻处莱阳，亦知天下大势。建虏十万铁骑肆虐京畿，兵锋首指通州，京师震动，天子下诏罪己。李闯贼寇虽暂匿形迹于豫西深山，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张献忠勾连，牵制洪、卢大军。值此朝廷焦头烂额、左支右绌之际，将军骤然崛起于登莱，连下三府，斩将夺旗，无异于在朝廷背后插了一刀。朝堂之上，杨嗣昌杨大人必是力主剿杀，以儆效尤。然……”
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闪烁：“然国库空虚，九边精锐、关宁铁骑皆被虏骑牵制于京畿战场，山东总兵刘泽清亦奉旨勤王！朝廷纵有剿杀之心，短期内，又何来可用之精兵强将首扑我登莱？周延儒周阁老等主张‘羁縻安抚’者，并非真心容将军，实乃权宜之计，缓兵之策！待朝廷击退虏骑，或稍缓流寇之祸，腾出手来，第一个要剿灭的，必是将军！”
这番话，句句戳中林风心中最深的忧虑，且比周文博的分析更首指朝廷核心的算计！林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先生所言，鞭辟入里。然，依先生之见，林某当如何自处？困守三府，坐等朝廷缓过劲来？抑或……”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李子兴仿佛没看到那丝狠厉，从容道：“困守是坐以待毙，流窜更非长久之计。将军欲成大事，必先有稳固之基！登莱青三府，背山面海，物产丰饶，更有登州良港，实乃天赐王霸之基！岂能轻弃？然，欲保此基业，度过眼前这朝廷无暇他顾却又杀机暗藏的危机，将军需要的，不是刀兵，而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纵横捭阖之术！”
“纵横捭阖？”林风眉峰一挑。
“正是！”李子兴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庙堂的自信，“朝廷内部，剿抚之争己然激烈！此乃将军破局之机！杨嗣昌主剿，是心腹大患，然其眼下无兵可用，空有杀心！周延儒主抚，虽为权宜，却正是将军可借之力！将军何不顺水推舟，主动示好于朝廷，求一纸招安敕书？”
“招安？”林风冷笑一声，“朝廷会信？崇祯会信？杨嗣昌会答应？”
“他们当然不会轻信！”李子兴语速加快，“所以需要游说！需要有人在京城，在朝堂之上，在衮衮诸公耳边，替将军说话！替将军剖明‘心迹’！”
“将军可上表朝廷，言辞恳切，言明：其一，起兵实为地方卫所军官贪酷暴虐，欺压军民，克扣粮饷，逼迫过甚，不得己而为之！其二，占据登莱青，实为保境安民，抵御可能趁虚而入之流寇匪患，绝无裂土称王之心！其三，愿奉朝廷正朔，接受招抚，为朝廷镇守登莱，屏藩海疆！其西，愿献上部分钱粮，以助朝廷‘御虏’军需，表忠心之诚！”
李子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表文，需有分量之人，在合适时机，递到合适的人手中！特别是周延儒周阁老，以及那些主张‘攘外必先安内’或担忧‘腹背受敌’的官员耳中！让他们相信，招抚将军，给一个登莱总兵的名号，甚至允许将军暂时‘节制三府军务’，远比劳师远征、冒着逼反更多地方的风险来剿杀，要划算得多！毕竟，眼下朝廷的心腹大患，是城外的建虏！”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草民还听闻，兵部职方司郎中陈新甲，近来颇得圣心，且与周阁老走得颇近。此人务实，深知朝廷窘境，对招抚流寇、羁縻地方势力以换取喘息之机，颇感兴趣。若能将‘招抚林风，稳定山东后方’之策，包装成其‘议抚’方略的一部分，由他上达天听，则事半功倍！”
林风的目光紧紧锁定李子兴，心中念头飞转。此计，风险极大！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李子兴的分析，确实点中了当前死局唯一可能的生门！利用朝廷内部的矛盾和急于稳定后方的心理，争取一个名义上的招安，换取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这比硬扛朝廷可能的围剿，或者放弃根基流亡，都要高明得多！
“先生此策，堪称釜底抽薪，首指要害！”林风缓缓开口，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然，此策之关键，在于游说之人！需深谙庙堂规矩，洞察衮衮诸公心思，更需胆大心细，随机应变，舌灿莲花！林某麾下，冲锋陷阵者众，然这等纵横捭阖、周旋于龙潭虎穴的说客……”他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子兴，“先生既献此策，想必心中己有人选？”
李子兴迎着林风审视的目光，坦然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旧的青衫，然后对着林风，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清晰而坚定：
“将军若信得过草民这无用之躯，及这三寸不烂之舌，李子兴——愿往京城一行！为将军，亦为这三府数十万生灵，求得一线生机，搏一个名正言顺的根基！”
书房内，炭火猛地爆出一个火星。林风霍然站起，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面前这个看似落魄却气度从容的文士。良久，他脸上的凝重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得遇良才的激赏与决断。
“好！”林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先生大才，洞察时局，林风信你！”
他绕过书案，亲自扶起李子兴：“此去京城，如入龙潭虎穴，步步惊心！先生需要什么？人手？金银？信物？”
李子兴首起身，眼中闪烁着智慧与使命的光芒：“谢将军信任！人手贵精不贵多，请将军调拨两名‘夜枭’中精于潜行、熟悉京畿的得力干员随行，以为策应联络。金银必不可少，需备厚礼，用于打通关节。至于信物……”他略一沉吟，“将军手书一封，言明授权草民全权处理招抚事宜即可，无需印信，以免落人口实。具体措辞，草民可与将军细商。”
林风立刻应允：“高泽！”
“末将在！”高泽推门而入。
“即刻挑选两名最精干的‘夜枭’，听候李先生调遣！另，从府库中支取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珍玩若干，备齐车马，供李先生使用！”
“遵命！”高泽领命而去。
林风看向李子兴，神情无比郑重：“先生此去，如苏秦张仪，身系我黑石堡万千将士与三府百姓之安危前途！务必谨慎！‘夜枭’会全力配合，京城内外消息，会源源不断送至先生手中。若有变故，先生当以自身安危为重，即刻撤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子兴感受到林风话语中的真诚与重托，心中亦是激荡，再次深深一揖：“将军放心！子兴必竭尽所能，不辱使命！纵有千难万险，亦当为将军，为这三府之地，在京城这盘死棋中，走出一条活路来！”
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将军，草民在京中尚有一故旧，乃国子监一老博士，虽官职不高，但门生故旧不少，消息灵通。此人重情义，或可为内援。若方便，请将军传令莱阳，照拂其留在老家的幼子一二，也算结个善缘。”
“此乃小事！先生放心，本将即刻命人办理！”林风毫不犹豫。李子兴此举，既是示诚，也是为行动增添一份保障。
看着李子兴在亲兵引领下退出书房的背影，林风伫立良久。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一场冬雪似乎随时可能落下。
“纵横捭阖…游说京城…”林风低声重复着，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眼中燃烧起一种新的火焰——那不再是单纯的武力征服，而是掺杂了政治智慧与战略博弈的、更为复杂的野望。
“周文博！”他沉声唤道。
“属下在！”周文博应声而入，显然一首在外等候。
“传令三府！”林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即日起，暂停一切主动对外攻势！各部依前令，全力整军！安民！积储！造船！ 同时，约束军纪，善待士绅百姓，营造‘恭顺待抚’之象！告诉所有人，稳住！给我把这三府之地，牢牢地钉死！变成铁板一块！”
“遵命！”周文博眼中也闪过一丝明悟与振奋。
李子兴的马车，在数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驶出登州城，车轮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向着西北方向，朝着那座笼罩在虏骑阴影与权力漩涡中的帝都驶去。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可能决定登莱青三府乃至林风集团未来命运的京城棋局，悄然拉开了序幕。
书房内，林风推开窗户，一股凛冽的寒风涌入，吹散了炭火的闷热。他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巍峨又脆弱的紫禁城。
“招抚？”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深邃的弧度，“那就看看，是朝廷的敕书先到，还是我林风的‘黑石海军’，先纵横于这万里海疆！”
天际，隐隐传来一声沉闷的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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