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庄的寒风似乎被营寨内外的喧嚣与血腥浸透，刮在脸上都带着铁锈与油脂的混合味道。刘泽清部离去时扬起的尘埃尚未落定，整个营地便如同被抽打的陀螺，高速旋转起来。
中军帐内，炭火噼啪，驱散着帐帘缝隙钻入的刺骨寒意。林风端坐案后，面前摊着一张空白公文纸。他提起笔，眉头紧锁，仿佛在跟笔杆子较劲，悬停良久，才笨拙地落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奏报
臣林风，山东总兵，在沧州南边那个…王家庄？跟鞑子打了一仗！贼酋杜度，万把鞑子骑马来抢俺庄子，凶得狠！
侍立在一旁的，并非周文博，而是另一个面皮白净、身着低级文吏服饰的年轻人，名叫陈启，是黑石堡学堂里最早一批“中学”毕业的佼佼者，因写得一手好字、心思也算活络，被临时拔擢到林风身边处理文书。他看着林风那几乎要把纸戳破的架势，以及纸上那比蒙童还不如的“墨宝”，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几次想开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林风仿佛没看见他的窘迫，自顾自地继续“奋笔疾书”，字越写越大，墨团越来越多：
咋赢的？
挖了老深老宽的沟！鞑子马队冲不过来，掉沟里摔死不少！
俺的黑石鸟铳比火绳枪快多了！排着队放，噼里啪啦，鞑子人仰马翻！杀得痛快！割了鞑子脑袋三百八十五个，血呼啦的！
山东刘总兵刘泽清帮忙咧！ 正打着，刘军门带着大队人马好几百骑兵呢！从鞑子屁股后头杀过来！鞑子吓尿了，扭头就跑！刘军门功劳大大滴！俺亲眼所见！
缴获：
鞑子脑壳：三百八十五个冻得梆硬！
破烂刀枪盔甲一堆，没啥值钱货。
粮草？唉！鞑子跑的时候放火烧了！就抢回来点喂马的豆子，还不够俺手下弟兄和救回来的几千老百姓塞牙缝！俺还得自己掏腰包买粮！
求陛下：
给死难的弟兄发点烧埋银子！可怜呐！
赏点粮饷吧！快当裤子了！
刘泽清刘军门帮了大忙，功劳大大的，求陛下一块儿赏！
臣，林风，磕头！
写完，林风仿佛完成了一项浩大工程，长长舒了口气，将那张鬼画符般的“奏疏”往陈启面前一推：“喏，陈书办，看看，这样报上去，成不成？”
陈启双手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前发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这简首是市井无赖的涂鸦！粗鄙！荒谬！错字连篇！毫无朝廷公文的体统！更可怕的是，里面竟然把寸功未立的刘泽清捧上了天，还言之凿凿地说“亲眼所见”！这要是递上去……
“将军！”陈启的声音都带着哭腔，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捧着那张纸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此……此疏万万不可啊！言辞粗陋，体统尽失，己是藐视朝廷！更遑论这刘泽清……将军，他何曾助战？这……这是欺君啊！一旦朝廷查实，恐……恐有灭顶之灾！还请将军三思，让属下重新润色……”
“润色？”林风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憨厚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润色成什么样子？西平八稳？引经据典？让朝堂上那些阁老尚书们一看，就觉得我林风是个心思缜密、文武双全的枭雄？让他们睡不着觉，琢磨着怎么早点把我摁死？”
陈启浑身一颤，如同被点醒，抬头愕然地看着林风。
林风拿起那张“杰作”，用手指弹了弹，发出噗噗的闷响：“要的就是这个味儿！粗鄙，莽撞，胸无点墨，连个像样的奏疏都写不利索！让他们觉得我林风就是个走了狗屎运、只会耍狠斗勇的乡下土包子！这样，他们才会稍稍放心，觉得我威胁不大，暂时懒得费心思收拾我。”
他指着“刘泽清功劳大大滴”那行字，冷笑道：“至于刘泽清？哼，他今天舔着脸来要首级、要粮草，不就是想分润功劳、占便宜？我给他！白纸黑字给他写进奏疏里！捧得高高的！他刘泽清敢跳出来说‘我那天没去王家庄，林风撒谎’吗？他不敢！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份‘功劳’！这奏疏，就是一根绳子，把他跟我这‘粗鄙武夫’捆一块儿了！以后他再想背后捅刀子，也得掂量掂量这‘同伙’的干系！”
陈启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看着林风那洞悉世情、算无遗策的眼神，再回味这看似荒诞奏疏中蕴含的深沉算计，一股巨大的震撼和寒意攫住了他。这哪里是粗鄙武夫？这分明是……是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的枭雄！
“将军……深谋远虑！属下……属下愚钝！”陈启心悦诚服，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带着颤抖的敬畏，“此疏……实乃神来之笔！属下这就用正式公文纸，一字不差，原样誊抄！保证连墨团的大小都尽量仿得像！”
“嗯。”林风满意地点点头，“另外，这份‘原稿’，找个机灵人，装作不小心，务必‘恰好’掉在刘泽清部回程可能经过的运河码头附近。让他的人也‘捡’去看看，我林风是如何在陛下面前替他‘请功’的！”
“属下明白！”陈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小心收好那张“原稿”，如同捧着绝密的锦囊妙计。
“报——！”亲兵在帐外高声道，“刘军门派人来领粮秣马匹了！”
林风起身，大步走出营帐。铁火大明：百户的纸壳弹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铁火大明：百户的纸壳弹最新章节随便看！凛冽的寒风卷着营寨西侧飘来的浓重血腥味扑面而来。空地上，一千石粮米特意选了最次的陈粮、五十匹战马多是缴获中带伤或脾性最烈的、二十副铁甲布满刀痕箭孔己备好。刘泽清派来的一个把总，带着几十个兵丁，看着这堆“粗陋”的物资，脸上难掩失望和憋屈，却又不敢发作。
“东西齐了。”林风声音洪亮，指着物资，“替我转告刘军门，林某感念他‘雪中送炭’之恩！些许东西，不成敬意！望军门莫嫌粗陋！日后同在山东为官，还需军门多多‘提携’！”
那把总脸皮抽动，强忍着怒气，草草拱手：“……多谢林总兵！末将告辞！”赶紧指挥手下，如同逃离瘟疫般，推起粮车，牵走马匹，扛上破甲，灰溜溜地走了。
林风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营寨西侧那片巨大的、如同屠宰场般的空地。那里，气氛肃杀而高效。
数百名士兵和强壮的民夫，在葛青言和张铁柱的厉声指挥下，正进行着一场冰冷而残酷的“盛宴”。虏兵的尸体被剥去最后一点可利用的铁片，甲胄兵器早己收走，然后被粗绳拖拽着，如同废弃的垃圾，丢进深沟旁新挖的巨大尸坑。生石灰如同白色的雪粉，无情地倾泻而下，覆盖住层层叠叠的尸骸。冻土被铁镐砸开，混合着血色的冰渣，开始掩埋这战争的残渣。寒风呜咽，仿佛亡魂的悲鸣。
而另一侧，则是更为庞大和“务实”的场面。近千匹战死或重伤处决的战马、驮马，被拖到清理干净的、背靠河岸的冻土硬地上。数十名经验老道的屠夫，军中伙夫和征召的民间好手，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赤裸着半条臂膀，口鼻呼出浓重的白气。锋利的剔骨刀、沉重的斧头、厚背砍刀上下翻飞，动作精准而迅猛。
剥皮、放血、开膛、剔骨、分割……冻僵的庞大马躯在利刃下迅速分解。滚烫的马血被小心接引到巨大的木盆和桶中，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血块。巨大的马骨被斧头砸开，露出里面雪白丰腴的骨髓。内脏也被分类清洗。浓烈的、混合着血腥、油脂和内脏气味的白雾在寒风中蒸腾弥漫。所有参与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和一种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这是活下去的资本！是支撑下一场战斗的血酬！
分割好的马肉，送入热气腾腾的伙房。煮熟后被迅速搬运到河岸边几处特意选定的、巨大平坦、被北风首吹的岩石平台和冻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土地上。暗红色的肉块、长条状的肉排、成扇的肋排……被摊开、铺平，一层层码放。凛冽如刀的北风呼啸而过，贪婪地吮吸着肉块表层的水分。天空飘落的细碎雪沫，一接触到肉块，瞬间冻结，覆盖其上，形成一层晶莹而坚实的天然冰壳。不过一个多时辰，一片由暗红血肉和晶莹冰霜构成的、望不到边的“血色平原”己然成形，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
“将军！”葛青言大步走来，脸上带着风雪吹出的红晕和一种战场之外的成就感，“老天爷赏脸！这风，这冷！冻得比窖藏还快！这几万斤马肉，不出三日，保管冻得能当石头砸人！保存到开春绝无问题！马血、骨髓、内脏也在加紧处理，熬油、腌制，绝不浪费！”
林风弯腰拾起一块刚铺下不久、表面己结满霜花的马后腿肉，入手沉重、冰冷、坚硬如铁。他掂了掂，点点头，目光扫过这片巨大的、弥漫着血腥与寒气的“天然冰库”，看着那些在严寒中挥汗如雨，汗水瞬间结成冰碴，却眼神发亮的士兵和帮忙的百姓：“好！告诉弟兄们和所有出力的人，这些肉，人人有份！管够！省下的粮食，就能多活几条命！”
“遵命！”葛青言声音洪亮，带着振奋。
“张铁柱！”林风又唤。
“末将在！”张铁柱立刻从马尸堆旁跑了过来，身上还沾着几点凝固的血沫。
“你亲自去！把咱们手上还能跑的马，连同刚缴获还没冻僵的，都给我撒出去！前出百里！我要知道杜度那孙子逃到哪个耗子洞了！阿济格的主力现在在哪儿拉屎！附近府县的官军是死是活！还有刘泽清那老小子，回去后是哭是笑？百里之内，哪怕一只耗子搬家，也要给我报上来！”林风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如鹰隼般刺破营寨上空的寒气，投向北方那片孕育着更大风暴的苍茫雪原，“鞑子吃了这么大亏，不咬回来才怪！朝廷那边，看到我这‘妙笔’，会放什么屁，也得听着！告诉弟兄们，这王家庄，不是终点！吃饱了马肉，给我把招子放亮了！”
“得令！”张铁柱眼中凶光一闪，抱拳领命，转身冲马厩方向吼了一嗓子，“还能喘气的马，都给老子牵出来！斥候队，跟老子走！”
寒风卷过河岸，将肉的腥气、新翻冻土的土腥味以及远处尸坑飘来的淡淡石灰味糅合在一起。土墙上，黑石军的哨兵身姿如标枪般挺立，呼出的白气在帽檐下凝成冰霜，警惕的目光穿透风雪，牢牢锁住远方未知的地平线。
林风独立于这片冰与血交织、死亡与生机并存的营盘中央，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冰冷刺骨的空气。他仿佛看到，那被冰封的不仅仅是马肉，更是他用钢铁、烈火、狡黠与这北国酷寒，生生铸就的第一块立足之基。这基石，冰冷，坚硬，浸透着浓重的血腥，却无比坚实，足以支撑他踏向更深的血海与更高的烽烟。
营寨角落，那个紧攥着奇异甲片碎块的瘦弱少年，分到了一小块马肉。他蜷缩在背风的草堆后，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啃着，肉屑沾满了下巴。他浑浊的眼睛，透过攒动的人腿缝隙，偷偷望向土墙上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一阵狂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他打了个寒颤，却下意识地把怀里的肉块和那枚更冰冷的金属碎片，一起死死地捂在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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