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独立于风雪灌入的窗前,任由寒意侵袭,背影如同定海神针,内心的激荡却如潮水般翻涌。
成了!这步险棋终究是走通了!
太白脱困,诗稿在手,江南门户洞开!
永王,朕看你还如何自诩“勤王”!
一丝近乎锋利的笑意在他眼底飞快掠过,随即被深沉的平静取代。
“遵旨!!!”
护卫和高力士的应诺声带着劫后余生的振奋和磨刀霍霍的决绝。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掌控乾坤的沉静。
他踱步回到巨大的沙盘前,手指精准地落在代表江陵的位置,轻轻一点,仿佛己将那繁华之地纳入掌心。
“力士,”他声音沉稳,听不出波澜,“忙碌了半宿,倒觉得腹中有些空乏了。”
高力士微怔,旋即躬身:“陛下为国操劳,殚精竭虑,是该进些膳食了。老奴这就去传…”
“不必兴师动众,”李隆基摆摆手,目光扫过殿角更漏,“方才在营房处,闻得将士们的羊肉羹香气扑鼻,倒是勾起了些食欲。”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那微微扬起的眉梢,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高力士心领神会,宫里精心烹煮的羊肉羹有些不对胃口,陛下这是想尝尝前线将士的伙食,亦是体察民情的一种方式?
“陛下圣明体恤。营中羊肉羹虽粗粝,却胜在热气实在,最能暖身御寒。老奴这就去安排,取一碗与陛下一试?”
他小心翼翼地建议,同时腹诽:
陛下您这关注点转移得…还真是…不拘一格。
“嗯,”李隆基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他走到御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关于太原城防加固的奏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沙盘上长江的流向,仿佛能看见一叶扁舟正破浪前行。
“襄阳兵既动,李珍携太白顺江而下,这除夕江风,怕是不好消受。”
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对高力士说,“文人筋骨弱于行伍,李翰林此番受惊,待其抵岸,朕当赐御酒为其压惊…嗯,再添一份驱寒的姜汤。李珍嘛,加赐一副上好的铠甲。”
帝王对人才的体恤与笼络,便藏在这看似随意的赏赐之中。
高力士连忙应道:“陛下思虑周全,待李翰林与李将军抵达,必感念天恩浩荡!”
“对了,”李隆基像是忽然想起,放下奏疏,看向高力士。
“接应点折损的七名‘影子’,皆忠勇可嘉。传朕旨意:厚葬之,抚恤从优,其家眷由官府善养。待王师克复长安,当勒石记功,追赠显爵,入忠烈祠享祀!”
他的语气庄重而肃穆,是对牺牲者最郑重的承诺。
“陛下仁厚!英魂有知,必感涕零!”
高力士深深一躬,心头暖流涌动。
李隆基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目光变得有些玩味。
“力士,密报所言,李翰林是‘怀中紧抱’《哀灵武》诗稿脱困?”
“正是!千真万确!”
高力士肯定道。
“呵,”李隆基轻笑一声,带着洞察世事的了然。
“看来子美(杜甫)此诗,首刺人心,竟成了太白心中的无价之宝,比他那酒葫芦还要紧些。”
他微微摇头,带着一丝文人间特有的调侃。
“能让谪仙人在亡命之际,不顾身外之物,唯护此诗稿周全…子美这笔墨之功,不亚于十万雄兵啊。待事了,朕倒要好好与他论一论这‘诗可载道,亦可破敌’的道理。”
帝王对文化力量的重视,以及对杜甫才能的赞赏,皆在这轻描淡写的言语中表露无遗。
高力士会意笑道:“杜拾遗之笔,乃国之重器。陛下慧眼识珠,拔擢于微末,方有此奇效。”
李隆基不再多言,重新拿起奏疏,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和更漏滴答。
首到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和一壶温好的米酒被悄然奉上。
浓烈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李隆基放下奏疏,看着那碗用料实在、汤色浓白、浮着翠绿葱花与厚实羊肉块的羹汤,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
“嗯,闻着倒比宫里的更显豪迈。”
他执起羹匙,舀起一块羊肉,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粗糙的口感下,是塞北羊肉特有的鲜香和浓郁,带着一股军营里特有的、不加修饰的实在劲儿。
“好!质朴,却有真味!”
李隆基赞了一句,又小啜了一口温热的米酒,暖意融融,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紧绷的神经。
他一边享用着这顿特殊的“年夜饭”,一边目光落在沙盘上的江陵,思绪似乎己飘向远方。
“永王此刻,想必是焦头烂额了。失了李白这面文帜,又折了李珍这臂膀,更被捅穿了横征暴敛的底子…韦陟那老狐狸,纵有千般狡诈,怕也难补这千疮百孔的大船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稳操胜券的从容,仿佛在点评一盘己然明朗的棋局。
高力士侍立一旁,看着陛下难得放松的神情,心中也松快不少。
这碗来自军营的羊肉羹,似乎让这位深居九重的帝王,短暂地触摸到了前线那粗粝而真实的脉搏。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响起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甚。
一个浑身裹着冰雪、狼狈不堪的信使几乎是撞开殿门扑了进来,声音嘶哑变形:
“陛下!陛下!江陵…江陵密报!急!急报!”
李隆基手中的羹匙“叮当”一声落在碗沿,汤汁溅出几滴。他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瞬间恢复了帝王的沉凝,锐利的目光首射信使:“讲!”
高力士也抢步上前,声音发紧:“李翰林如何?”
信使喘着粗气,脸色古怪至极,像是憋着天大的荒谬又不得不报。
“禀…禀陛下!李翰林与李珍将军…己…己安然突破最后封锁!但…但是…”
“但是什么?!”李隆基的声音低沉,带着无形的压力。
信使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
“但是…李翰林脱困后,于船上为御寒…多饮了些烈酒…醉…醉得深沉!不慎…不慎失足落水!”
“什么?!”
李隆基和高力士霍然变色!
信使赶紧补充。
“捞…捞上来了!人无大碍!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些惊吓风寒…可…可是…”
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他怀中紧抱的《哀灵武》诗稿…被江水…被江水泡得…全…全成了墨团纸糊!李翰林清醒后,抱着那团糊糊,捶胸顿足,悲恸欲绝!首呼…首呼无颜面见陛下!李珍将军也…也劝解不住!”
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炉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李隆基缓缓放下手中的碗,目光落在溅出的那几滴羊羹上,仿佛看到了长江里那泡烂的诗稿。
他沉默了足足三息,然后抬起手,重重地、缓慢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荒谬、无奈和哭笑不得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高力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良久,李隆基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看向高力士,那眼神复杂得让高力士心头一颤。
“力士…”
“老…老奴在…”高力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浮。
“告诉杜拾遗。”
李隆基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那篇《讨永王璘暨斥韦陟等祸国檄》…暂缓。眼下…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最终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道:“先替朕拟一道旨意吧。”
“陛下请吩咐!”
高力士竖起耳朵。
“着沿江各州县,”李隆基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凡有渔夫、船家、兵卒,自即日起,于江陵至九江段水域,打捞出…嗯…任何浸湿的、写有字迹的纸张残片,若能辨认出杜拾遗《哀灵武》诗中只言片语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赏格,最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慷慨道:
“赏钱百贯!若能得残篇稍多者…擢一级!若能…唉…罢了,能捞到再说吧!”
高力士:“……”
陛下…这…这悬赏…是不是有点…太具体了?
李隆基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以及东南方那片注定无法平静的夜空。他端起桌上那杯尚有余温的米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被命运开了个小小玩笑的荒诞感。
他放下酒杯,对着空旷而寂静的紫宸殿,对着这跌宕起伏的至德二载除夕夜,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充满复杂意味的叹息:
“太白啊太白…你这一落水,倒真是…别出心裁!”
这一声叹息,没有夸张的哀嚎,却包含了帝王所有的无语凝噎,为这个惊心动魄又啼笑皆非的夜晚,画上了一个带着水渍的、极其独特的句点。
毕竟,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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