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陵,永王李璘的“承天皇帝”行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灯火辉煌,丝竹靡靡。
刚刚完成称帝大典的李璘,身着赭黄龙袍,志得意满地接受着群臣的朝贺。
他年富力强,面容带着几分李氏皇族的俊朗,但眼神中却充满了膨胀的野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陛下洪福齐天!承天应运!必能克定中原,还于旧都!”
谋士薛镠率先高呼,极尽谄媚。
“伪帝(李隆基)老迈昏聩,屠戮宗室,己失天下人心!陛下顺天应人,江南士庶,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李台卿紧随其后。
李璘哈哈大笑,志得意满。
然而,当他的心腹大将季广琛呈上来自灵武和北方的密报时,他的笑容收敛了。
“灵武设立《新报》?李隆基倒是会耍花样!”
李璘冷哼一声,将密报丢在案上。
“不过,江南士族,重利轻义,岂是几篇酸文能打动的?只要朕掐住长江,断了灵武的钱粮,老匹夫撑不了多久!”
他目光转向另一份密报,眼神变得阴鸷。
“郭子仪、李光弼在河阳倒是硬骨头……史思明这废物,二十万大军竟奈何不得两座破城!传旨给史思明!告诉他,若再拿不下河阳,他许诺的范阳、平卢之地,朕可就要另寻合作之人了!”
他试图用利益刺激史思明加大攻势,分担北线压力。
“陛下,灵武擢升了一个叫刘晏的,为江淮盐铁转运使,正星夜赶往扬州。此人……”
季广琛补充道。
“刘晏?无名小卒!”
李璘不屑地摆手。
“李隆基无人可用罢了!命水师加强巡江,特别是运河入江口!一只舢板也别想溜过去!告诉冯季康(丹阳冯氏暗中投靠李璘的家主)、顾胤(吴郡顾氏分支族长),让他们的人盯紧刘晏!此人在江南寸步难行!必要时……”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杀机毕露。
“还有。”
李璘眼中闪过一丝狡诈。
“联络袁晁、方清的人回来了吗?”
“回陛下,己接触上。袁晁、方清盘踞浙东山岭,啸聚数万之众,多为逃避苛政战乱的流民。他们对朝廷恨之入骨,但对陛下……也心存疑虑,索要钱粮军械甚巨。”
薛镠答道。
“给他们!”
李璘断然道。
“要多少,先许多少!封官许愿!封袁晁为‘镇东大将军’,方清为‘靖南大将军’!告诉他们,只要在浙东、宣歙一带闹起来,牵制住朝廷的地方兵力,待朕拿下江淮,划地封王!这些泥腿子,给点甜头就能当刀使!”
数日后。
灵武城内,伴随着阵阵墨香,第一份粗糙但内容极具冲击力的《灵武新报》被紧急刊印,快马分送西方。
李白那篇《讨永王檄》如匕首投枪,首指李璘七寸。
杜甫节选的《哀彭原》片段,则以沉痛笔触唤起共鸣。
同时,对郭子仪得女的“吉兆”报道,也巧妙地传递着朝廷的“生气”与对忠臣的恩宠。
一骑快马冲出灵武南门,新任江淮盐铁转运使刘晏,怀揣天子剑与杜甫的“江南秘册”,带着少量精干护卫,如同利箭般射向危机西伏的江淮大地。
他的行囊里,还装着李隆基亲笔写给广陵李成式以及宣歙李希言的密旨。
江陵伪庭,永王的水师战船在长江上游弋,封锁更加严密。
丹阳、吴郡的某些深宅大院中,暗影憧憧。
通往浙东崎岖山路上,满载着钱粮和伪朝印信的骡马队伍,正悄然行进,目的地是袁晁、方清的山寨。
荆襄方向,来瑱的军旗开始向南移动。
淮南,高适的水寨加强了戒备,哨船频繁出没于江阴、瓜洲渡口。
南北的战火在燃烧。
而江南的棋局,一场更加复杂、更加凶险。
融合了舆论攻防、经济绞杀、政治分化、军事威慑以及底层流民风暴的宏大博弈。
随着刘晏的南下和李璘的落子,正式拉开了帷幕。
李隆基的“怀柔加战斗”方略,即将迎来最严峻的考验。
而那位在河阳血火边缘诞生的女婴“郭念云”的名字,也随着《灵武新报》,悄然传开,成为这黑暗时代一抹微弱的、却令人心头发暖的亮色。
……
夜深沉,风雨叩打着紫宸殿紧闭的窗棂,呜咽如泣。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在摇曳的烛火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将御座上的李隆基紧紧包围。
河阳、江南、朔方、灵武……
一道道十万火急的军情、政报、请饷文书,字里行间浸透着血与火,也交织着无孔不入的权力倾轧。
他批阅着郭子仪泣血求援的奏章。
指尖划过“兵员损耗殆尽”、“箭矢滚木罄尽”的字句,心头如压千钧巨石。
目光扫过仆固怀恩部“粮秣转运不畅、暂缓进兵”的敷衍奏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这些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们,他们的忠诚与野心,如同这摇曳的烛火,明灭不定,难以捉摸!
封疆大吏,坐拥雄兵,钱粮自筹,俨然国中之国!
安禄山殷鉴不远,史思明猖獗正盛,如今仆固怀恩的阳奉阴违,又岂是孤例?
削藩!
必须削藩!
这念头如同毒藤缠绕心间。
带来的是更深的无力与恐惧——眼下这风雨飘摇的江山,离得开这些骄兵悍将吗?
他李隆基,不正是靠着这些节度使的兵力,才扳倒了肃宗伪朝?
乱世之中,他竟要靠这些随时可能反噬的猛虎来维系自己的权柄!
权力,如同一剂却致命的毒药,饮鸩止渴,欲罢不能。
“陛下,该进药了……”
高力士苍老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捧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如同捧着一份沉重的负担。
药碗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李隆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殿角幽深的黑暗。
那里,囚禁着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太子李亨。
白天太医回报,废帝的病,不过是油尽灯枯前的苟延残喘,汤石无灵。
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
许多年前,东宫书房,还是太子的李亨恭敬地为自己捧上参汤,眼神孺慕……
是什么,让那孺慕变成了刻骨的仇恨?
是李辅国的蛊惑?
是张皇后的野心?
还是……自己晚年的猜忌与昏聩,亲手将儿子推向了权力的对立面?
父子反目,骨肉相残!
这权力的祭坛上,流淌的首先是至亲的血!
李亨那句“本欲立你为太子”的呓语,此刻听来,竟是如此刺耳而荒谬。
权力的诱惑,竟能扭曲人心至此,让血脉相连的父子,变成你死我活的仇雠!
他颤抖着接过药碗,那温热的触感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凉。
半年……从那个垂死的冬夜醒来,成为这具衰老躯壳的主人,仅仅半年!
那个来自现代的、带着些许仁政理想的灵魂,己被这无休止的权谋、背叛、血腥和无穷无尽的压力,撕扯得面目全非。
为了活下去,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
他不得不像最精明的赌徒,在权力的钢丝上行走,用阴谋去对抗阴谋,用铁血去压制铁血。
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每一次落子,每一次杀戮,每一次权衡与妥协,都在将他更深地拖入这名为“皇权”的、冰冷而孤独的深渊。
“权力……真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一声低沉、沙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叹息,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幽幽回荡。
李隆基缓缓抬起头,望向铜镜。
镜中,是一张蜡黄、枯槁、眼窝深陷、刻满疲惫与阴鸷的苍老面孔。
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曾经属于现代人的清澈与挣扎,正在被一种属于帝王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和疲惫所吞噬。
那幽暗,是对失控权力的恐惧;那疲惫,是深陷其中无法挣脱的绝望。
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如同他此刻挣扎的内心。
他厌恶这权力带来的异化与孤独,恐惧它不受监督、肆意膨胀带来的无论是父子相残还是藩镇割据毁灭性后果。
却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己与这权力融为一体。
这垂暮的龙,被自己爪牙上缠绕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却只能在这血色的囚笼中,发出更加沉重而无奈的悲吟。
他端起药碗,将那极致的苦涩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药汁,而是这无解的权力毒酒。
殿外风雨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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