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由万民意志凝结而成的力量,并未止步于无声的宣告。
当第一缕月光穿透云层,洒在枯水镇至燕州城的百里碑林之上时,奇迹发生了。
最初,只是一点微弱的光芒,从一个新刻的“王二狗”的名字上亮起,像夏夜的萤火虫,怯生生地停留在冰冷的石面上。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成千上万个名字,仿佛被一声无形的号令唤醒,逐一亮起了温润的金色光晕。
光芒流转,汇聚成河,整片碑林在深夜中化作一片璀璨的星海,每一颗星,都是一个不该被遗忘的魂。
百姓们被这神迹惊动,纷纷走出家门,他们自发守卫了三日三夜的石碑,此刻正以最壮丽的方式回应着他们的虔诚。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抖着走到一座碑前,上面刻着她戍边亡子的姓名。
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石刻上的三个字,泪水混着低语滑落:“铁牛儿,娘来看你了……”
话音未落,那块墓碑上的金光骤然暴涨,竟脱离石面,在半空中凝聚成一行清晰的虚影——“张阿牛,乾历二百七十五年生,戍边阵亡”。
这惊天动地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闻讯赶来的赵九斤心头狂跳,他疯了似的从怀中掏出那本厚重的《活人志》,借着碑林的金光飞速翻阅。
没有!
官方的阵亡名录上,根本没有“张阿牛”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与无数个碑林上的名字一样,全凭乡邻口耳相传,才得以在今日被刻下。
他猛然抬头,望向那片光芒的海洋,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如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不是我们在刻碑……是这些名字,这些被万民铭记的英魂,自己在天地间显形!”
然而,光明的出现,必然会引来黑暗更疯狂的反扑。
正在碑林另一侧巡视的李昭,眼神陡然一凝。
他看到不远处的一片孤坟区,数十块墓碑正缭绕着一股不祥的青烟。
烟雾所过之处,石碑上刚刚亮起的金色姓名,竟如同被墨水滴染的宣纸,迅速模糊、淡化,最终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空洞而诡异的符印。
“不好!是伪史的‘空名阵’!”李昭怒喝一声,当即下令:“亲卫封锁此地,任何人不得靠近!”话音未落,他己抢过一名石匠手中的铁锤与钢凿,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他冲到一块即将被完全抹去“王富贵”三字的墓碑前,高高举起铁锤,对着钢凿的尾部重重一击!
“铛!”
清脆的撞击声仿佛敲在了大地的脉搏上。
锤落刹那,地动山摇,一道漆黑的裂缝在碑前猛然张开,腥臭的阴风从中狂喷而出。
阴风卷起散落在地的纸钱,竟在半空中幻化成一本本翻飞的“伪户籍册”。
册页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无一例外地标注着西个冰冷的字——“待归档灵仆”。
“好一个待归档灵仆!”李昭见状,不怒反笑,笑声中带着彻骨的寒意,“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东西,连死人都不敢叫一声真名,还敢妄称史官?”他左手并指如剑,在右掌心猛力一划,鲜血顿时涌出。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块“王富贵”的碑背,龙飞凤舞地写下几行小字:“嗜酒,左耳缺一角,妻刘氏常骂其懒,然乡邻有难,必第一个出头。此为真人,非为灵仆!”
血字写就的瞬间,那块墓碑上的金色光芒暴涨百倍,化作一轮煌煌烈日,瞬间将周遭的黑雾与青烟逼退三丈之外!
那本本“伪户籍册”在金光照射下,如同遇火的枯纸,尖啸着化为飞灰。
远在燕州城内观星台上的诸葛亮,将碑林的一切异象尽收眼底。
他手持羽扇,闭目凝思,指尖在膝上飞速掐算,整整七日七夜,滴水未进。
第七日破晓,他双眸豁然睁开,一道精光射出:“原来如此,此乃‘名实相生律’!”他霍然起身,对身边的书吏沉声道:“速取《民史台宪章》草案来!凡被万人共忆、三代口传、亲手书写三次以上之名,便会与这方天地气运紧密勾连,名即是实,实即是名!此名非但不可篡改,更能引动地脉共鸣,护佑一方!”
他当即将此律法刻于《民史台宪章》首条,并立即下达政令:各地活史院,即刻设立“三书堂”——子女为父母立传书、乡邻为友邻见证书、孩童启蒙开笔书!
以此确保大乾每一名百姓,一生之中,都至少要完成三次“实名锚定”,将自己的名字,牢牢刻印在天地之间!
政令刚下,西疆便传来急报。
边境数个村镇的地下,毫无征兆地涌出一种黑色浊水,凡饮用此水者,会在三日内渐渐遗忘自己亲人的姓名,最终六亲不认,形同走肉。
正在西疆督造防线的岳飞闻讯,亲赴现场勘察,他捧起一汪黑水,只见水中倒映出的竟是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容。
他目光一凛,断然道:“此非凡水,乃是伪史残念引动阴脉,形成的‘忘川支流’!”
忘川之水,可洗去记忆。
此举之歹毒,远胜于抹除石碑!
岳飞当机立断,下令征调五千民夫,自最近的一处乱葬岗起,由他亲执第一锹,开挖一条全新的河渠,名为“涤名渠”!
此渠要贯穿七县之地,最终引流东海。
军令如山,工程浩大,但方法却很特殊:每掘进一尺,便由当地阵亡将士的家属,对着脚下的土地,大声诵读一名死者的真名。
“李家村,李铁柱!”
“王家庄,王石头!”
“赵家军,赵大勇!”
成千上万个名字,伴随着铁锹入土的声音,响彻西疆荒原。
那声音充满了思念与不屈,仿佛要将这些名字重新种进这片土地。
渠成之日,奇迹再现。
当东海之水倒灌而入,那原本浑浊不堪的忘川支流竟迅速变得清澈见底。
河水退去后的河床上,浮现出无数破碎的陶片,上面的古老文字,竟能拼凑出一句残缺却震撼人心的话语:“……凡被记住者,不在轮回籍。”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敌人最阴险的手段,往往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当夜,赵九斤巡查至南乡活史院,准备核对新一批整理出来的民间名录。
刚走到院墙外,他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小身影,正蹲在墙角,借着月光,用一截不知从哪捡来的炭条,在一块青石板上反复涂画着一个扭曲的“昭”字。
那孩子画得极为用力,指节都己发白,仿佛在执行一个神圣而痛苦的仪式。
赵九斤心中一动,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温声问道:“孩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你在写什么?”
那孩童闻声,缓缓抬起头。
赵九斤的心猛地一沉,那孩子的双眼,竟是一片骇人的乳白,没有一丝神采。
“他们说……他们说,只要我把这个名字写满一百遍,写到它发光,”孩童的声音干涩而空洞,“就能……就能换回我爹娘的名字。”
换回爹娘的名字?
赵九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他强压下心头的剧震,蹲下身,轻轻握住孩子那冰冷而颤抖的手:“孩子,别怕。告诉我,你爹……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孩童心中尘封的恐惧。
他怔住了,茫然地看着赵九斤,苍白的小脸上肌肉抽动,嘴巴张了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那紧绷的弦彻底断裂,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
“我忘了……我忘了!我真的忘了啊……”
在孩子的哭声中,远处百里之外的碑林,那片由万千英魂点亮的金色光海,似乎感应到了这里的悲伤,微微闪动了几下。
仿佛有万千个声音在低语,在呼唤,却终究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唤不醒那个最应该被记得,也最简单的称呼。
赵九斤抱着痛哭不止的孩子,浑身冰冷。
他明白了,敌人找到了比抹除石碑、污染水源更恶毒的武器。
那炭条从孩子无力的手中滚落在地,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黑色的划痕,仿佛一枚冰冷的句号,预示着一个刚刚开始的、名为“遗忘”的漫长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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