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尔第三次闻到那股气味时，正蹲在月光集市后巷的排水沟旁，用树枝拨开一团油腻的塑料袋。作为《德里邮报》社会版记者，他来调查近一个月来第三起贫民窟人口失踪案——都是无家可归的拾荒者，最后出现的地点都指向这片蛛网般缠绕的老巷。
起初是咖喱混合着污水的酸腐气，然后是焚烧垃圾的焦糊味，最后那股味道会像蛇一样钻进来：浓郁的檀香，不是寺庙里清冽的线香，而是掺了油脂的、沉甸甸的木香气，甜得发腻，像某种腐烂的蜜。
“记者先生，快走。”卖万寿菊的老太太用纱丽下摆捂住口鼻，她的摊位就在巷口，铜制托盘中的花瓣边缘己经发黑，“这味道不该闻的，闻多了……会被‘请’去做客。”
阿米尔皱眉。前两个失踪者的同伴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描述那股檀香总在午夜后弥漫，起初很淡，像从某个虔诚的教徒家里飘出来的，可一旦循着气味找过去，就会发现香气越来越浓，浓到呛人时，脚下往往会踩到黏糊糊的东西——不是污泥，有人偷偷告诉过他，那像“融化的黄油混着血”。
入夜后的老巷像被抽走了空气。白日里叫卖的摊贩、嬉闹的孩子、游荡的野狗都消失了，只剩下灯笼在风里摇晃，把红砂岩墙壁上的斑驳影子拉得老长。阿米尔打开手机电筒，光束切开黑暗，照亮墙角堆积的垃圾和神龛上蒙尘的湿婆像。
檀香又出现了。
这次比白天浓烈十倍，像是有人在附近点燃了一整捆檀香木。阿米尔的喉咙发紧，他确定这香气是从斜前方那条更窄的巷子飘来的——那里挂着块褪色的木牌，用印地语写着“香料仓库街”，据说几十年前是莫卧儿王朝时的香料贸易点，现在只剩几间废弃的石屋。
他握紧口袋里的录音笔，脚步放轻。巷子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石板，缝隙里渗出深色的液体，踩上去软黏黏的。檀香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可就在这甜香深处，阿米尔捕捉到了另一股气味——极淡，却极具穿透力，像生锈的铁勺刮过腐肉。
是尸臭。被檀香死死捂住，却还是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香气最浓的地方，是巷子尽头那间没有门的石屋。门框上挂着串干枯的檀香木片，风一吹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骨头在响。阿米尔的电筒光束扫过屋内，首先看到的是满地散落的檀香粉，白花花的，像一层雪。
然后是靠墙的木架，上面摆着十几个陶罐，和印度人家用来存香料的罐子没两样。但其中一个罐子歪倒了，滚出来的不是姜黄粉或孜然粒，而是一小块暗红色的、带着毛发的东西。
阿米尔胃里一阵翻搅。他强迫自己往前走，光束突然照到了墙角的阴影里。
那里坐着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那是具蜷缩的尸体，皮肤己经变成暗紫色，得几乎撑破了破旧的棉布衫。最诡异的是，尸体周围堆满了正在燃烧的檀香木，火焰舔着黑色的木块，升腾起浓密的白烟，将尸臭牢牢锁在里面。可随着尸体的腐烂，腹腔里产生的气体正不断顶开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噗”声，都有一股混合着檀香的恶臭喷薄而出。
香气越浓，尸体越近。那些失踪者的话不是比喻，是写实。
阿米尔的呼吸停滞了，他想后退，却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个小小的铜制香炉，里面插着三根檀香，其中一根己经烧到了底，灰烬上落着半片干枯的万寿菊——和巷口老太太卖的那种一模一样。
“喜欢我的香料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米尔猛地转身，电筒光束晃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是个老头，穿着沾满檀香粉的白色长袍，手里拿着一把铜制的研钵，正慢慢研磨着什么，粉末从他指缝漏出来，是诡异的暗红色。
“他们都不干净，”老头的眼睛浑浊却亮得吓人，他指了指墙角的尸体，“拾垃圾的，偷东西的，骗钱的……把巷子弄得又脏又臭。”
他举起研钵，里面是碾碎的檀香木和一些暗红色的碎屑。“檀香能净化一切。烧得越旺，净化得越彻底。你闻，多香啊。”
阿米尔终于明白那些失踪者是怎么消失的了。老头用檀香吸引他们——流浪者有时会捡未烧完的檀香去卖，或者只是被这股神圣的香气吸引。然后，他把他们带到这里，用某种方式杀死，再用大量檀香掩盖尸臭，让尸体在香气中腐烂。
“你是谁？”阿米尔的声音在发抖，他慢慢后退，手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老头笑了，露出只剩两颗牙的牙床。“我是守巷人。”他指了指自己脚下，石板缝里渗出的深色液体正越来越多，“以前，这里是香料仓库，莫卧儿的皇帝都要从这里买檀香。那时的巷子多干净，只有香气，没有臭味。”
他突然举起研钵，朝着阿米尔泼过来。暗红色的粉末劈头盖脸落下，带着浓烈的檀香和一丝铁锈味。阿米尔呛得剧烈咳嗽，眼睛被粉末迷住，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光束歪向一边，照亮了木架后面更多的陶罐——那些罐子都鼓鼓囊囊的，表面沾着白色的檀香粉，像一个个沉默的墓碑。
“现在，你也不干净了。”老头的声音越来越近，阿米尔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和尸体一样的、甜腻的檀香尸味，“留下来吧，和他们一起，被净化。”
阿米尔拼命挣扎，他摸到了掉在地上的录音笔，却摸不到手机。黑暗中，他感觉有粗糙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拖拽着他向墙角的尸体靠近。檀香的香气铺天盖地压下来，里面混杂的尸臭也越来越清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最后看到的，是老头弯腰捡起那根烧完的檀香，将灰烬倒在他的脸上。
“嘘，很快就不臭了。”
第二天清晨，卖万寿菊的老太太发现香料仓库街的巷口被新的檀香粉打扫过了，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气。她哆嗦着收拾好摊位，不敢再看那条巷子一眼。
《德里邮报》的编辑发现，阿米尔的采访笔记最后只写了一句话：
“檀香烧得越旺，腐烂就越彻底。”
而那条老巷里，又多了一个失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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