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雨季总是裹着化不开的湿热，阿哲拖着行李箱拐进唐人街的窄巷时，T恤己经被汗浸得透湿。巷口的芒果糯米饭摊飘来甜腻香气，混着远处寺庙的檀香味，却压不住一股更浓郁的气息——像是艾草烧到尽头的焦香，混着某种草木发酵的腥甜，顺着斑驳的砖墙缝渗出来。
“萨瓦迪卡，按摩吗？”
巷子深处的木门半掩着，一个穿绛紫色纱丽的女人倚在门框上，银镯子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响。她看起来五十多岁，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笑，露出半截小臂，皮肤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不自然的油光。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用泰文写着“清莲按疗”，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胀。
阿哲本想拒绝，连日赶路的腰酸却突然窜上来。女人身后的店里亮着暖黄的灯，竹编的屏风后隐约能看见铺着白布的按摩床，那股艾草味更浓了，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熨帖酸痛。“泰式古法？”他问。
“是呀，用自家酿的艾草精油，解乏得很。”女人侧身让他进来，银镯子又响了响，“我叫萍姨，放心，比那些游客区的店地道多了。”
店里比外面凉快些，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慢悠悠地转。墙角摆着个黑陶瓮，半开的瓮口飘出更多艾草香，旁边堆着几捆干枯的艾草，叶片边缘泛着焦黑。萍姨转身去调精油，玻璃滴管插进棕色小瓶时，发出“啵”的轻响。
阿哲趴在按摩床上，白布粗糙地蹭着后背。萍姨的手覆上来时，他打了个寒颤——那手太凉了，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指甲修剪得圆润，却在指根处泛着青黑。“放松些。”萍姨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闷闷的。
冰凉的精油滴在背上，瞬间化开，滑腻得不像植物精油，倒像是某种动物油脂。艾草的香味猛地炸开，浓得呛人，里头夹杂的那丝腥甜也更清晰了，像暴雨后排水沟里的气味。阿哲想开口问，萍姨的拇指己经按在了他的肩胛骨缝里，力道又准又狠，酸痛感刚冒头就被一股奇异的温热压下去，整个人像泡在温水里，眼皮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屏风外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着陶瓮的壁。萍姨的手还在背上移动，时而轻得像羽毛扫过，时而重得像要把骨头按碎。他忽然觉得后背有些痒，不是皮肤表面的痒，是肉里钻心的痒，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顺着血管爬。
“萍姨，”他含混地开口，“这精油……”
“祖传的方子，加了些椰油和草药。”萍姨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带着一股口气，甜得发腻，“好多客人说，按完像换了个身子呢。”
她的手滑到腰侧时，阿哲猛地睁开眼。屏风的缝隙里，他看见墙角的黑陶瓮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的，是从里面往外鼓，瓮口的艾草枝簌簌发抖，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撑破陶土爬出来。他想坐起来，萍姨的手却死死按住他的后颈，那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往下窜，冻得他浑身发麻。
“快好了，别乱动。”萍姨的声音变了调，像是捏着嗓子说话，尾音里带着丝尖细的笑。
阿哲的视线开始模糊，艾草味钻进鼻腔，变成了铁锈般的腥气。他感觉后背的皮肤在发烫，不是精油的温热，是那种被火烤的灼痛。萍姨的手掌按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留下清晰的印子。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堵着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不知过了多久，萍姨终于松开了手。“好了，年轻人。”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起来看看，是不是舒服多了？”
阿哲挣扎着坐起来，后背的灼痛感还在，却奇异地带着种松弛感，连腿脚的酸麻都轻了不少。他忍着恶心道谢，从钱包里抽出钞票递过去。萍姨接过钱时，他瞥见她手腕内侧有块暗褐色的斑，形状像个模糊的掌印。
“慢走呀，下次再来。”萍姨站在门口笑，银镯子在夜色里闪着冷光。
回到民宿时，雨己经停了。阿哲脱了T恤想冲澡，镜子里的景象让他头皮炸开——后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印子，不是刮痧的淤痕，是一个个清晰的掌印，五指的轮廓分明，指腹处的颜色深得发黑，像是有人用尽全力按上去的。
他疯了似的冲去浴室，热水浇在背上，掌印却一点没褪，反而被烫得更红了，边缘泛着诡异的白。艾草的香味顺着水汽蒸腾起来，比在按摩店里浓了十倍，那股腥甜也暴露无遗，像是……像是腐肉在热水里泡久了的味道。
阿哲盯着镜子里的掌印，突然想起萍姨墙角的黑陶瓮。他在泰国待了三个月，听导游说过不少禁忌，其中就有关于“尸油”的传闻——有些邪术师会用枉死者的脂肪炼油，混入草药里，据说能让人精力充沛，却会被死者的怨念缠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趴在马桶上吐了半天，酸水都吐出来了，嘴里还是那股挥之不去的艾草腥甜。
夜里，阿哲被冻醒了。后背像是贴了块冰，冷得他牙齿打颤。他打开手机电筒照向镜子，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那些掌印动了。不是幻觉，青紫色的指印在皮肤上游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抚摸他的背，有的往脖颈爬，有的往腰侧缩，指腹划过的地方，皮肤泛起鸡皮疙瘩，留下淡淡的白痕。
他想起萍姨手腕上的斑，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阿哲连夜收拾行李，天不亮就退了房。打车去机场的路上，他总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像有人对着他的皮肤吹气。司机是个本地人，看他脸色惨白，用生硬的中文问：“你去了不好的地方？”
阿哲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指着后背。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突然猛踩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脸色比阿哲还白。“你去了‘清莲’？”他声音发颤，“那个女人，十年前就该烧死了！”
原来十年前，这条巷子里发生过一场大火，按摩店的老板娘萍姨和她的三个女学徒都烧死在里面。据说萍姨生前就会些旁门左道，死后总有人说在巷子里闻到艾草味，看到穿绛紫色纱丽的女人招手。有几个好奇进去的人，后来都失踪了，警察只在废墟里找到几滩融化的脂肪，混着烧焦的艾草。
“那些掌印……”阿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那些学徒的。”司机发动汽车，飞快地往前开，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们被锁在屋里烧死的，临死前抓着门板求救，手都烧焦了……萍姨用她们的油做精油，那些印子，是她们在找自己的手啊。”
飞机起飞时，阿哲隔着舷窗往下看，曼谷的屋顶在云层下缩成一个个灰点。后背上的掌印还在发烫，他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手指在皮肤下游动，像是在摸索着什么。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行泰文，翻译过来是：
“你的后背很软，像她们的一样。下次来，给你用新酿的精油呀。”
机舱里弥漫着空调的冷气，阿哲却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艾草味，浓得化不开，带着甜腻的腥气，从他的领口钻进去，缠上后背上那些越来越清晰的掌印。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根处不知何时，也冒出了淡淡的青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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